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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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边疆地区的年轻人 https://m.cmx.im/@lola

我討厭女性寫作只被視為私人生活談論而非性別政治

將個人遭遇的性別經驗,上升為性別(制度)而非僅僅是個人的問題,就是一種真正的「政治」行為。美國女性主義者凱特·米利特在她那本著名的《性的政治》中,將“政治”界定為“人類某一集團用來支配另一集團的那些具有權力結構的關係和組合”,並且認為兩性之間延續的,正是「一個集團以天生的權力統治另一個集團的古老而普遍的格局」。
2020 年1 月,47 歲的法國出版人凡妮莎·斯普林莫拉出版了自傳小說《同意(le Consentement)》,書中敘述了法國作家加布里埃爾·馬茨涅夫當年對年僅14 歲的她進行的精神控制和身體剝削,在法國文壇引起軒然大波。 1 月3 日,巴黎檢察院以強姦15 歲以下未成年人罪對馬茨涅夫展開調查。 1 月7 日,法國出版集團伽利瑪決定不再出版馬茨涅夫的日記。

2023 年2 月,《同意》的中文版問世,讓更多的中文讀者也能了解其中發生的真實事件。這個故事不難讓人想到《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因為它們分別用虛構和非虛構的手法描述了幾乎同一件事:未成年女性遭到年長幾十歲的性捕食者操控和掠奪。

但《同意》稍微不同的是,她似乎展現了西方那個獲得多重解放的社會中人的自愈,依然可以成長,在多年後回顧、也是「解決」這個問題。作者凡妮莎·斯普林莫拉,她究竟是抱著怎樣的決心,還是純粹陰差陽錯進入了出版界、文學界,面對與加害者如此近的距離。她的個人背景介紹顯示,她曾就讀於文學院,並獲得了索邦大學的文學學位。書中也描述過,加布里埃爾·馬茨涅夫甚至能透過她在出版社的同事找到她,輕鬆獲得她的郵箱地址。

凡妮莎沒有讓自己消失,而是似乎有意識地一直潛伏在這個圈子裡,"為什麼不把獵人困在自己的陷阱裡,在書頁裡伏擊他?」這部小說也像是媒體敘述的那樣, "文學作為武器攻其自身,直指文學名流及其眷屬"。她的敵人一直在文學界活躍,也給了她分析和瞄準的機會。她只要寫出來,不管人們認同哪一個真相,都多了長久以來被故意掩埋的視角。

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最崩潰的也在於這裡,無論是李國華還是陳國星,他們憑藉"文學的巧言令色"犯下暴行之後,都可以悄無聲息地融入人潮,穿上衣服、背過身去就恢復先前的人模人樣,或許還會無限複製,沒有人可以瞄準他們。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個作品,某種程度上是包含林奕含過往真實經歷、以及最後的自殺身亡、讀者將其符號化並使用(比如"我也是房思琪"),或者還有更多東西一起完成的,並不單單指這本小說了。許多人明明是冷漠,卻裝模作樣強調《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只是一部小說,不可以當作現實來看待與討論,但也不得不承認,此前從沒有過這樣一部文學。

涉案者陳國星在自己的聲明中得意洋洋地發表:"我是陳國星,不是李國華;關於小說,新書發布會中她明確表示不是書中女主角,讓大家失望了。"不正映襯了這種卑鄙的強調嗎。林奕含生前的好友美美後來透過大量的簡訊往來,展現了林奕含的自身經驗和這本小說有不可分割的關係。她在書的後記中甚至已經脫離了本書的創作領域,寫下自己在現實中與精神科醫師的對話:「我怕消費任何一個房思琪。我不願傷害她們、不願獵奇、不願煽情。我每天寫八小時,寫的過程中痛苦不堪,淚流滿面。寫完以後再看,最可怕的就是:我所寫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

《同意》使用的標籤是"自傳體小說",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前,我總是籠統將其概括成"非虛構",包括早前在微博上分享譯本試讀的媒體人也說"會進豆瓣2023年度非虛構的榜單"。但是看完了這部所謂"小說",我卻感覺這個歸類也是對加布里埃爾·馬茨涅夫的一種十足的嘲諷,他在自己的書裡記錄自己與未成年少女的性關係、在馬尼拉嫖宿幼童的可恥經歷,卻向世人謊稱那是一種"小說",是"虛構"的,與任何人無關。

我發現即便從社會角度認同凡妮莎·斯普林莫拉《同意》這本書的人,也一定會先將其從"文學"的領域中擦除,似乎表明這本書除了"政治正確"以外不值一提。我覺得這是更可怕又卑鄙的。在真正閱讀之前,我也先接觸到了這種評論,於是不免在心裡抗拒並不斷產生疑惑:真的就只有這樣嗎,真的就只有對一個故事的推翻和重新書寫嗎——但如果這都不算偉大,還有什麼是偉大的。

當我第一次讀Le Consentement(《同意》),在有機會翻譯它之前。看到作者凡妮莎·斯普林莫拉以如此靈巧的手法精確召喚St. Germain des Prés ,我對她描繪的那個幽閉恐怖世界感到顫抖。這是巴黎的一個小區域,但它作為幾代文學夢想和幻想的紐帶所發揮的力量,在巴黎人和遊客的腦海中仍然很強大。凡妮莎·斯普林莫拉出生在這個"準貴族世界",並熟悉它,她能夠喚起其錯綜複雜的社會準則和膚淺的魅力,以及社會、文學和政治權利的痛苦性別等級制度,為此本書注入了神經質、反覆無常的強度。

這部小說的英文版譯者Natasha Lehrer 在本書後記中如此寫道。所以我並不相信媒體和讀者的觀點,他們認為本書沒有文學性,被賦予的地位不在於文學造詣。我認為恰恰相反,雖然不能讀法文原版,但是讀了寫出如此評論的譯者所翻譯的版本之後,我覺得凡妮莎·斯普林莫拉是一名優秀的作家與文學家。本書在中文讀者眼裡被歸入"非虛構",好像就和"粗糙"沾上了邊,但其實我閱讀英文版,也仍然感覺是優美的——我羞恥於這樣形容,準確來說是一種廣闊的思想,力透紙背,不管經過多少翻譯,你都能感受到作者。

譯者面臨的挑戰是如何駕馭散文的多個語域,匹配對社交場合和人際關係劇的靈活、有暗示性的描述,這些描寫在法語中被巧妙地召喚出來,有時只是用一個單詞或短語。最重要的是,譯者必須用同樣的細微差別來召喚敘事中的雙重視角:孩子對世界的看法,當它進入成人回首的世界時。當她講述自己被虐待的經歷和隨後的崩潰時,她緊張的憤怒被她對年輕的自己的仁慈的憐憫所改變,這個「破碎的玩具」不得不掙扎著重新學會信任和愛。

Natasha Lehrer 也補充了對自己而言,翻譯這本書究竟是在翻譯什麼。如此看來,我愈發肯定,這部小說哪怕是在文學技法上也不會經不住挑剔,我反而忍不住想看凡妮莎·斯普林莫拉的另一些書。她曾在小說中寫道: "說實話,我很驚訝其他人,當時的其他年輕女孩,還沒有寫自己的書,試圖糾正G.(加布里埃爾·馬茨涅夫)在他的書中描述的無休止的奇妙性啟蒙。我會喜歡別人來做這件事,而不是我。一個更有天賦、更聰明、更公正的人。這肯定會減輕我的負擔。沉默顯然證實了G.一直以來的說法,證明沒有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有理由抱怨與他有關係。"

在我看來,她就是那個有天賦、聰明和公正的人,她的智慧比較純淨地呈現為力量,這也是為什麼媒體會將這​​本書解讀為"文學武器"的原因,但後面那句"直指文學名流及其眷屬"卻是不公正的,或完全小看了凡妮莎·斯普林莫拉的智慧,她是在挑戰整個以男性為主的文學秩序,而拋棄了諸如加布里埃爾‧馬茨涅夫這樣受人追捧的作家一貫呈現出的巧言令色,這些東西蒙蔽了文學太久──所以人們甚至不願意承認《同意》是一部文學作品。

"頭一次,文學被當作武器",許多崇尚文學的人好像深受驚嚇,難以接受。但文學不能當武器嗎?這是什麼卑鄙的事嗎?為什麼到了女性寫作者這裡才開始苛刻,文學史上所有赫赫有名的男作者,哪一個不是把文學當作武器,只因他們刺向的是臭名昭著的階級——更多人的敵人而享有無上榮耀嗎。既然權力和階級值得一談,性別為何不值得一談,這其中沒有就所謂的不平等嗎。 (不論我們看到的東西多麼有限,似乎都指向了關於主體地位的三組不同對抗的歸納:資源、民族和性別。但幾乎沒有人把女權主義納入當下在地的鬥爭或競爭當中。為什麼說"婦女:最漫長的革命"?因為在女性的解放運動中摻雜著太多其他的對抗,它們裹挾著致使女性的聲音瀕臨湮滅。比如說,階級的鬥爭掩蓋了性別的鬥爭。 )一本書如果挑戰的是階級,那麼它將會受到歡迎,但如果一本書試圖挑戰男權,它就似乎難以翻身,被以各種各樣的名義永恆釘在一個地方受罰。

最後,我還是想繼續引用這部小說的英譯作者Natasha Lehrer 對本書的評論,我認為她比任何媒體都更加公正,並且相信她有欣賞文學作品的眼光。

《同意》是一本虐待的回憶錄,但它也是對語言和文學(特別是法語)作為權力載體的深入探索。斯普林莫拉的施虐者“GM”是一個自封的“偉大作家”,一邊無恥地沉迷於對兒童的怪誕性虐待和情感虐待,一邊卻想到有人辱罵他心愛的法語而感到震驚。他陶醉地認為,他優雅的散文方式將拯救他,不是從他自己或上帝的憤怒中拯救他,而是從擁有傳統道德的嚴酷資產階級束縛中拯救出來,更平淡無奇地說,從監獄中拯救出來。斯普林莫拉想知道——正如許多和她一樣的人也想知道,"當這種行為(對權利處於下端的人進行的精神控制和身體剝削)由藝術精英的代表——攝影師、作家、電影製片人或畫家實施時,為什麼這種行為被容忍。似乎藝術家屬於一個獨立的種姓,一個擁有優越美德的人,獲得了最終授權,作為回報,他只需要創造一件原創和顛覆性的作品;一種擁有特權的貴族,在這種貴族面前,我們處於盲目的昏迷狀態,暫停所有審判。”

儘管凡妮莎·斯普林莫拉如此隱晦,沒有將這些"擁有特權的貴族"的性別指認出來,但正如那不勒斯四部曲作者埃萊娜·費蘭特在接受伊朗獨立記者拉德採訪時所說的那樣:"在我看來,今日每個女性的抗爭都具有一個無可避免的內核:在任何領域,如果我們只能從根本上是男性(權)的生活內部發聲的話,我們永遠就不會獲得真正的自由。那些壓迫我們、建造邪惡神權整體、否定我們的權利的人,他們是什麼性別?即使我們以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反抗,即使我們是自身反抗的絕對主角,我們也必須意識到在解釋我們自身、我們的反抗時所使用的男性範疇所帶來的風險。我們必須批判這些範疇,同時尋找新的方式,我們自己的方式。"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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