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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我台北我街道2抢先看:台北蜗居者· 詹宏志

继《我台北我街道》由20位作家书写个人记忆中的台北,近日即将出版的《我台北我街道2》,集合了22位跨领域文化人,包括精神科医师、政治工作者、建筑文资工作者、艺术家、音乐人与出版人加入笔阵。负责主编的作家暨资深编辑李金莲跨出文学同温层,在书中扮演聆听者,作者群用他们的台北,让我们对号入座自己的曾经,学习让所有一切的并存。新书出版前,本刊抢先刊登清雅感人的詹宏志〈台北蜗居者〉一文,以飨读者。
昔日的台北永康街一隅(木马文化提供,陈建仲摄)

撰文|詹宏志(PChome Online网路家庭董事长)· 摄影| 陈建仲

我年轻时求学来到台北,从此卷入红尘,不觉一住已近半个世纪(中间只有一小段时间客寓在纽约),当然我偶而也出门旅行,或长或短,甚至乐而忘返,但台北终究是我称为「回家」的那个地方……。

虽说是家,但我在台北搬过很多次家(算了一下,一共14次),家的地理位置其实也有点飘浮不定。早些时候家好像只是倦极栖睡之处,醒来时我在台北大街小巷到处穿行,寻寻觅觅,东张西望,充满好奇。如今的家好像用胶黏着了,不再搬迁了,我自己也不太到处走动了,台北还是每天都在那里,从家里的落地窗望出去,沧海桑田就在我眼前演化着,捷运开通,建物更迭,高架桥竖起,天际线变动,而我在报刊杂志网路上也略知她每天有许多新鲜事发生,我偶而也心动了一下,但大部分什么行动也没发生,我只是蜗居在斗室之内。我很好,我知道台北也好得很,只是彼此相忘,我已经不怎么使用她了。

我自认是热爱台北的,任何说台北坏话的朋友或敌人,都会得到我激昂、迂回、温情或戏谑的滔滔辩护,我也自认是台北的一道风景,各色远方的朋友千里迢迢来到台北,他们有的主要目的确实是来看我,顺便验证一下我所描述的「我城」是否真如我所说得那么有意思。

这些外国朋友有的会被我带到滨江市场,有的会被我带到华西街或迪化街,有的则带去故宫博物院或诚品书店,前提要看他们是怎么样的人;我手上当然也有一张名单,列着可以把这些朋友带去的餐厅、路边摊、甜点店、咖啡店。对于上述的场所与店铺,我有自己一套滚瓜烂熟、天花乱坠的故事与台词。我希望这些朋友衷心感到欢喜和惊奇(我也会安排各种派对,让他们认识台北若干言谈有味的人物),他们会说:「哇,詹,谢谢你,我们从来不知道台北这么有趣,我一定还要再来。」我点头笑纳,内心有旁白:「你是第247个上当的人。」

但我现在自己每日使用的台北仅占真正台北很小的一块(连形状都破碎得难以说明,只是几个小点而已)。我不再是那个寻寻觅觅的发现者了,我大部分时间像蜷伏在沙发上的一只猫,世界的存在只是一个概念,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心目中那些美好的台北街道恐怕真实世界都早已不在,也许我更应该坦白招供,我热爱的可能不是有地理意义的现实台北,而是有着自己青春时光的台北残影。

譬如说吧,台北的永康街如今是一条时髦的观光街区,我在永康街界隈住了十几年,彼时它还没有热闹起来,路上不会遇见游客,都是上街买菜洗头的熟面孔街坊邻居。现在改成古物市集的昭和町,当时还是蔬果丰沛、肉鱼兼俱的锦安市场,菜贩与我们相熟,我的岳母年事已高,有时候她不想提重物,就打电话请菜贩送菜或水果过来。蔬果小贩也不是永远老实,有时候菜篮底层藏了一些已不甚新鲜的材料,老太太不开心,第二天带着烂掉的果物跑到摊贩面前,丢下东西说:「喏,这个请你吃。」吵归吵,谁也没换掉谁,东西照样每天买,还是相互依赖的老邻居。

我也总是穿着短裤拖鞋就提着锅子去公园旁的摊贩买米粉汤,有一次不料迎面走来同属近邻的天后歌手蔡琴,而她旁边竟然陪着香港巨星张国荣,我对自己的衣冠不整感到羞惭,但还是硬着头皮驱前打招呼,蔡琴热情地帮忙介绍:「这就是我常跟你提到的……」张国荣眼露光彩,满脸堆着灿烂的笑容,紧握住我的手:「太荣幸了,谢谢你帮我写的歌。」我知道他把我当成梁弘志了,但手提滚烫米粉汤的我无暇辩解,只好尴尬说:「不客气,不客气。」

但永康街后来就热闹起来,酒吧开始出现了,夜里会有喧哗的客人,文青创意小物的店头开始冒出来,卖锅子刷子的杂货店开始退出去。我早上散步去吃台式干面的小店也关门了,西服裁缝的洋服店还在,但熟客已经少了,师傅脖子上挂着皮尺站在门口,看到我忍不住招徕说:「詹先生,你好久没做衬衫了,进来看看料子吧。」轻狎安适的旧住宅区转身变成新鲜时尚萌发之地,我知道我应该搬家了。

如今我住在信义路上一栋年岁已高的公寓(有时候觉得有「都更」之必要),我慢慢变成不太出门的蜗居者,我的太太过世之后,家中连客人也少了。我每天上班下班,清猫砂备猫粮,自己做饭煮咖啡,连咖啡店也很少坐了。我在住处附近做大部分的事,在固定的店铺买面包,买台式面包去百合园,买欧式面包去Purebread,我在固定的小七领取网购来的包裹……。

我仍然会用到台北的某些地方,譬如我在滨江市场与信维市场买菜;我到中山北路的「御鼎屋」买「信功猪肉」,在内湖的「美福超市」买Snake River Farms的熟成沙朗牛排;请朋友吃日本料理时,我选择到「高玉」或「子元」;请朋友吃法国菜的时候,我选择到「派翠克」;吃中菜的时候,我喜欢去「三分俗气」或「天香楼」;吃台菜的时候,我选择到「山海楼」或「明福」;吃早餐的时候,我会想到「卖面炎仔」或凉州街的无名米粉汤小摊……。我只去记忆中的店铺,我不再探索与发现了。

正当我以为人生大概就这样了,没有什么不开心,也没有什么不甘心,我在台北见过大风大浪,也在这里看过水柱与铁丝网的街头风暴,更在这里看到既激情又平静的政权交替;我在这里娶妻生子,交往各种聪慧多闻的朋友,我乐于与我的城市和平相处,也不介意偶而走上街头参加游行,我很高兴能够终老于此,这是一个安逸、安全且舒适的蜗居之地。

但人生不是这样的,心如止水的时刻也总有小石子引起的涟漪,让生活出现一场不曾预期的小冒险。

才在不久前,毫无心理准备地我领到了台北市民「敬老卡」,正式成为官方认证的老人(社工人员还在门口留下一张传单,提醒我独居老人的种种风险),一时之间我有点悲欣交集,悲的是,这么快了吗?我已经老了吗?我的青春时光都用完了吗?我心中向往想像的各种狂野坏事都还没来得及做,我就要走入暮年了吗?喜的是,人生来到一个好像可以卸下重担的时刻,我做什么不负责任的决定似乎都有了更好的理由;更何况,原来老人有这么一些明确的福利……。

其中有一项福利是搭乘捷运和公车都只要半价,每个月还在卡片中储存了480元供你使用。拿到卡片那一天晚上,我觉得应该出去走走,试试这不要钱的捷运或公车,坐一趟远一点的路程,但去那里呢?淡水?北投?还是没有目的地,就这么让列车带着你,胡乱绕一圈,看看台北的夜景也好?我平日有开不完的会,跑不完的行程,但突然要变成一个舒国治,放空放松,漫步闲逛,一下子想不出要去哪里?

突然想起不久前才读过洪爱珠的《老派少女购物路线》,灵光乍现,那就到芦洲去走走好了。进了离家不远的地铁站,敬老卡就是悠游卡,哔声一刷,闸门就开了,进了车厢,列车摇晃地走着,在东门站换了车,再慢慢摇到三民高中站下车。来到芦洲,想的当然是一碗汤清味鲜的切仔面,我记得昔日曾经喜欢的小店,叫做「大象切仔面」,记得它干干净净的黑白切,但到得店门口,店门却是关的,才想起从前都是上午来吃。不过,芦洲是切仔面胜地,名店如云,依照书中提及的讯息,也立即在涌莲寺附近找到了替代。

吃完了丰盛的切仔面与黑白切,又逛了一会儿疫情中仍然香火鼎盛的涌莲寺,继续跟随书本所说,走进市场中,找到「怪老子青草茶」,买了一杯青草茶,这曾经是我童年时的标准饮品,如今竟也多年未尝了。喝了青草茶,再信步来到传统饼铺「龙凤堂」,饼铺花式众多,眼花撩乱,贪心地买了蛋黄酥、咖喱酥、绿豆碰、红龟、麻粩,满满一大袋。找到附近小公园一条长凳,坐下来先吃掉一个绿豆椪,然后又在夜市里充满兴味地一摊一摊观看,但什么也吃不下了。

逛了一个多年未去的城市村落,提着一袋饼回家,对蜗居者来说,这已经是我难得的台北惊奇之旅。不要为我感到哀伤,我的安静与无聊其实是我的安身立命之道,我拥有的未来不多(但谁又知道呢?),但有足够的过去可以反刍回味。我只要安静蜗在沙发上就好,别再给世界增加麻烦了。

台北还会继续改变吧?她终将变得我一点也不认识,但这又何妨?我的大半人生都与一个名叫台北的城市相连,她构成了我所有奋斗求活的舞台,她也默默成为我所有悲欢离合的布景,我的所有记忆都包括一个昏黄照片般的台北街头,如果台北可以有自己的记忆,我也希望她记得我这一个曾经在此努力活过的年轻人……。 ●(原文于 2022-08-18 在OPENBOOK官网首度刊载)

我台北我街道2
作者:李金莲主编出版:木马文化➤➤即将于8/31上市

作者简介:李金莲(主编)

金瓯商职毕,曾任职环华出版公司、时报出版公司、中国时报【开卷】主编。曾获时报文学奖、金鼎奖出版报导奖、金鼎奖特别贡献奖、金鼎奖文学类图书奖。出版短篇小说集《山音》、长篇小说《浮水录》;目前为自由写作者。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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