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青年

這幾天,許昌的天氣很好,在武漢降溫的時候,這裏卻是個晴天,走到戶外,感覺很溫暖,有一種晚春的感覺。
我約好了和T見面,我們有微信好友,但從沒有見過面。在見到他之前,我會想,在這麽小的、逼仄的城市,作為一個每天沈浸在當代學術、歷史的人,是不是過於孤寂了。我很好奇,他從事什麽工作,是不是一份庸常、事業單位的工作,有著很多閑適的時間,來關心知識?或者,我進一步想象,他是一個有著高收入的人,抽出僅剩的時間,作為一種興趣。但從他的社交動態中,和我不多的對話中,我感覺,他缺乏這方面的一種狡黠。
他給人一種學生的氣息。永恒的學生氣息。我甚至不知道,他長什麽樣。所以,這樣的猜測,往往是失真的。實際上,猜測他人,對於十分懂禮貌的人來說,是很不得體的。何況,他是一個超乎(普通狀況)的誠懇的人。但我習慣了,成為這樣的人,甚至,會很討厭decent、得體、穩妥這樣的詞。
那時,我剛從父母那,坐公交,然後步行到了天使城,坐在一家咖啡店,想不到在乘上火車之前,還能做什麽。在想到,我也好久沒和陌生人,或者是熟悉的朋友,面對面見過了。我給他發了微信。他很快回復了我,說騎電動車來找我,並和我交換了手機號碼。(其實,這是多此一舉的,只是顯得正式一些吧。)我說,等下我們可以去庫迪咖啡坐坐,他回了我幾個省略號。我想,他不一定不屑於這樣的低價連鎖咖啡。我還挺喜歡這家門店,有很多休息的區域,就在商場內庭的戶外街上。
他放下了書包,和那件卡綠色外套,露出了一件長袖的紅色秋衣。幾年前,本命年時買的嗎?那個青年,那個青年。傳來了他的電話,顯示廣東汕頭。他說,很有禮貌的語氣,趙老師,我在商場的3號門。好像,我們是要進行一次商務的拜訪。我並不知道3號門,指的是哪裏,順著手機,才一路走過去。他在進入商場玻璃門的裏面,戴著黑框眼鏡,留著近似平頭的發型,皮膚白暫,所以能剛好顯露出胡須來,是剃好之後,余留下的。他說,他有人群恐懼癥,問我建不建議坐上他的電動車後座,去往一家他常去的咖啡店。
他不算高,纖細,一種類似沈思的眼神,像是在短暫的走神後,要用望遠鏡觀察天文的時刻。遲滯的,凝重的,內斂的。
那是一輛,承載了我的體重,150斤,就變得不太牢靠的車,緩緩向著陽光充分的大馬路上行駛。他說,許昌,有些像是維也納。我並不知,這是什麽意思,他解釋說,一樣是城區很小,但擁有了一大片農業地帶。我說,我甚至不知道維也納是在哪一個國家,我對他說談到的奧匈帝國,幾乎也一無所知。我只知道,它在一戰後消失了。
也許,他習慣了抽象和學說的語言。這就像,坐在咖啡店時,他對店員說,要一杯espresso。店員,那個年輕男孩,也許並沒有清楚什麽意思,拿著兩大杯冰美式,進入外擺,放到了我們面前。他喃喃說,做錯了一杯。對方想要拿走,說道,再給您一杯。他擺了擺手,說沒有關系,不用重新做了。說著,他用習慣,喝了一口眼前的咖啡。
但很快,店員拿來了一小杯,espresso,紅色的杯子,上面覆蓋了一層濃郁的油脂。他很不好意思,說對方太客氣了。之後,他又要了一小袋方糖,倒了進去,輕輕攪了攪。這時,我有問題要問。他擺了擺手,告訴我,不好意思,他習慣先把這一杯shot給喝完。
他說,喝一大杯冰美式,在他的感覺看來,就像是在抽煙。抽煙,又有什麽不好?隨著,我們談論的進行,時間的消逝,我看到了,那杯他再也沒有碰過的咖啡,冰塊一點點消融。我感到了浪費,有時節儉的習慣,而總想物盡其用。我想了想,最後問他:我可以喝點這杯咖啡嗎?(如果可以,這是我今天的第三杯。)
聽到後,他同時又手擺出,否定的晃動,語言告訴我:你還想喝一杯嗎?我去給你買。我說,不必了,我的這杯還沒喝完,我只是想問,如果你不想喝了的話,那就給我喝了吧。他說,不行,但如果再想喝,會為我買。我問為什麽?他說,因為我是他的客人。
我問他,如果服務員沒有重新給他做一杯,會喝掉面前的這杯嗎?不會。他說。但我會再喝一點點。這樣,我走的時候,他來收杯子時,不會為此感到抱歉。
他說,我們就像在法國,在咖啡店,在戶外,這樣的聊天。
他說,在許昌,在河南,如果你沒有當過兵,沒有進入公務員,就是輸家。輸家。他說的時候,面無表情。那麽他呢,他考進了當地一所最好的高中,激烈的、殘酷的競爭,對於這個人口眾多的省份。他說,這讓很早的知道了,一種社會現實。
我不知道,所謂的啟蒙時刻,來自什麽時候,畢竟我不是他的傳記作者,而只是共同消磨這樣的下午。高考後,他去了南方某個沿海城市,一所大學的新聞系。那是一個很有名的學校,在這個壓抑的環境裏,短暫散發出某些、局限的自由氣息。
2019年,他去了北京的某個部委,我不清楚是以什麽身份去的。我想,他確實適合某一種殘酷的競爭,了解了一種現實,才獲得了這個機會吧。那一年,他成為了家鄉口中的贏家吧。
他,他,在很多場新聞發布會,或者是部委的會議裏,很近距離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他。他說,他看起來很疲倦,常用手抓著腦袋,我想,這是有些焦慮的表現。但我不會特意去看他,哪怕離我很近,因為我感覺,他是歷史的一個人物,離我很遠。
2020年,他辭去了這份公務員的工作,回到了家鄉許昌。現在,他在老火車站附近,租了一間房。漸漸的,他不在和父母來往。他做過一份短暫的工作,代理德國藝術短片,但後來碰到了某個政策,這個生意做不了了。我都沒有問他具體的內容,因為感覺,在河南,在許昌,盡管可以網絡聯系,這個謀生方式還是太缺乏現實性。
現在,他沒有任何工作,除了在一個專註學術訪談的私人公眾號,幫一些忙。他說,我把這段日子,稱之為漫長的假期。他很享受,能和學者交談,我們也是因為這樣認識的,因為我采訪過劉紹華,因為一些緣故,我把那篇訪談放在了上述的公眾號上。
他說,如果能一個月賺到3000元就好了,這樣他就能搬到北京,他說1500元就能賺到房子,剩下的錢也夠花了。如果可以去北京,一定能做更多的事情。
我說到了父母的工程,談論學校是否會爛尾的可能性,許昌的一個體育中心就爛尾好幾年了。我談到了,父親從事工程,好幾次的失敗。他說,我不懂得父親的失落。
………
我們聊著聊著,外面天黑了。我錯過了回武漢的火車。
END
此作品获 Nomad Matters 游牧者计划支持。
01.外婆,阿嬷
02.外公的葬礼
04.那个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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