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吼問:讀聞一多的《也許》

Rog D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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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次特別興奮和緊張,因為寫的是當年會考課程中聞一多的《也許》,希望可以比會考時理解得好一點。這首詩原本有另一個更直白的題目*,但我在會考時唸的已是收錄於詩集【死水】、以《也許》為題的版本。我認為這個題目比原來的好得多,因為更能突顯詩的精彩之處。

《也許》 聞一多

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
那麼叫夜鷹不要咳嗽,
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
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
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
撐一傘松蔭庇護你睡,

也許你聽這蚯蚓翻泥,
聽這小草的根鬚吸水,
也許你聽這般的音樂,
比那咒罵的人聲更美;

那麼你先把眼皮閉緊,
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
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
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


《Maybe》 Wen Yiduo

(Translated by Roger Lee)

Maybe you’re really exhausted from crying,
maybe, maybe you really need a bit sleeping,
So, I tell the owls not to cough,
frogs not to clamor, bats not to flap.

Won’t allow the sunlight brush your lids,
won’t allow the cool breeze whisk your brows,
no one may rouse you ever,
unfurl a shade of pine to shelter you sleep under,

Maybe you listen to this earthworms tilling soil,
listen to this roots of tiny grasses sipping water,
maybe such music you hear,
is much more beautiful than the cursing of humans;

So, tightly close your eyelids,
then I’ll let you sleep, I’ll let you sleep,
I cover you with loess gently,
I exhort the paper money to fly lightly and slowly.

今次特別興奮和緊張,因為寫的是當年會考課程中聞一多的《也許》,希望可以比會考時理解得好一點。這首詩原本有另一個更直白的題目*,但我在會考時唸的已是收錄於詩集【死水】、以《也許》為題的版本。我認為這個題目比原來的好得多,因為更能突顯詩的精彩之處。

這首詩表面簡單直接,讀落卻饒有懸疑味道。詩一開始的時候,好像只是說「我」在照料一個可能哭累了、需要睡一睡的「你」。「我」對「你」關懷備至,非常細心地要制止一切可能騷擾「你」安睡的東西,讓你的聽覺、視覺與觸覺完全免受任何刺激。表面上,這只是一個溫馨而寧靜的畫面,但只要稍為想一下,很難不感到突兀與不安。很明顯「我」跟「你」都是在郊外地方,而所有這些騷擾根本就不能制止:「我」怎能令夜鷹不咳嗽、青蛙不聒噪、蝙蝠不拍翼?而松蔭又如何可以完全把陽光與清風擋住?如果真的是哭累了,為何不趕緊回家,反而要在這戶外露天的野地睡覺歇息?進入第三節,真相逐漸明朗:只有身在地底下,才可能聽到蚯蚓翻泥與小草的根鬚吸水這些微弱得不存在的聲音。終於,謎底在最後兩句揭盅:「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我們這時才發現,「你」並非睡在草地上休歇,而是躺在松蔭下的墓地裡,已然死去。

當弄清楚這原來是「你」的葬禮,整首詩立時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詩的首兩句 —— 「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 並非一個簡單隨意的假設,而是對一個隱匿於詩外、但觸發整首詩的沉痛吼問的回答:「你」為何竟會死去!? 「也許」顯示「我」完全無法理解你為何非死不可,但又不能不追究背後因由,只好勉力猜測、強行合理化「你」的死亡:大概因為「你」「真是」 —— 已沒有其他辦法—— 已經「哭得太累」,在人世間已遭受太多苦難,因此需要歇一歇、「睡一睡」吧!死亡令「你」能夠擺脫痛苦,因而是「你」現在需要與渴求的,對「你」而言其實是好事;而且「你」只不過是稍為「睡一睡」,終究還是會醒過來,一切並未終結,仍有將來。

既然如此,「我」自然應該盡力為你營造一個寧靜的環境,確保「你」可以不受任何騷擾,好好休息。但「我」隨即意識到這還是不夠:必須把「你」與人世間那些令「你」「哭得太累」的紛爭咒罵徹底隔絕,「你」才可得到真正的安寧。「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 —— 「我」彷彿感到「你」急切地哀求「我」讓「你」好好長眠,而「我」最後終於屈服,勉強答應「你」的要求:「好了,好了,要睡便好好睡吧!」

Drawing by Roger Lee

我認為這首詩最值得欣賞的地方,在於詩人不著痕跡地通過不同類型的對比,營造了一股巨大的張力與感染力。首先,驟眼看來,整首詩給人的印象非常簡單:詩中只有一個場景—— 郊外的墓地,兩個人物—— 躺在墓穴的「你」與站在旁邊的「我」。然而,景物卻異常豐富多樣:有充斥四周的陽光、清風與黃土;有在生哀悼與已經死去的人;有不同類型的動物 —— 夜鷹(鳥類)、青蛙(兩棲類)、蝙蝠(哺乳類)、蚯蚓(無脊椎動物);有不同大小型態的植物—— 如傘子的大松樹與貼地而生的小草;還有紙錢(人造物 )。

其次,全詩十六行中,第一至第十四行其實只是「我」眼中的景物與腦海中的思想,只有在最後兩行中「我」才作了最輕微的動作:以黃土輕輕把「你」掩蓋,將紙錢緩緩撒到半空。從外部觀看,這是只包含最少活動、非常靜態的一個畫面。然而,詩人卻利用巧妙的鏡頭推移產生出強烈的動感。鏡頭是「我」的眼睛,先由身邊的「你」出發,拉闊拉遠到樹上的夜鷹,再拉落地面的青蛙,又回到(大概是另一些) 樹上的蝙蝠;接著近鏡對著「你」的眉眼,再橫移向旁邊的松樹,彷彿看到松蔭向上打開;然後鏡頭進入地下,對「你」身旁翻泥的蚯蚓與吸水的小草根鬚作一個超大特寫;隨即向後向上拉回地面,先影著「我」的手把黃土撒落在「你」身上,最後隨著「我」向上揮的手與飄飛的紙錢移到空中。通過複雜頻繁的視角轉移,令讀者感受到動靜之間一種微妙的平衡。

最後,本詩整體而言形式工整,表面的調子幽淡寧靜,然而內裡卻波瀾翻滾。「叫夜鷹不要咳嗽/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看起來是輕描淡寫的靜止與寧靜,卻充斥人為抑壓與刻意經營。而「我」對「你」的強烈不捨、眷念與關懷,對「你」的死亡從拒斥、自圓其說到接受的變化,以及「我」最深切沉重的悲哀、疑惑與控訴 ——為何你要在人間哭得這樣累?為何「你」竟會死去? ——雖隱匿在表面淡然的畫面背後,卻又無形地彌漫於通篇的字裡行間,激起讀者莫名的感受。

正是這簡中有繁、靜中帶動、幽淡寧靜中滲透著沉痛的控訴,造就本詩難以言喻的意韻,令人回味無窮。

*這首詩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三月廿七日的《清華週刊﹒文藝增刊》,原來的題目是《薤露詞(為一個苦命的夭折少女而作)》,乃詩人寫給早夭女兒的一首悼亡詩。

原文刊登於:Rog D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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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g Draw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博士。 現職明愛專上學院人文及語言學院高級講師,主要教授思考方法、哲學史、道德哲學及政治哲學等課程。 多年來致力於哲學普及,曾任港台節目《哲學有偈傾》、網上節目《哲學係咁傾》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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