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歸來的人其實未曾離去:郭強生與孫梓評談《甜蜜與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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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創作能量最備受期待的郭強生毅然決定不再寫小說,經歷13年空白創作出中篇小說《尋琴者》,橫掃當年度5項文學大獎。去(2021)年.郭強生整理未曾出版或絕版的新舊短篇作品,推出《甜蜜與卑微》短篇小說集,爬梳自己40年來的轉折與追尋。今天,OB要分享的即是當時與木馬文化邀請郭強生與孫梓評進行的深度對談。小說家攤開這些宛如自己生命切片的篇章,分享這些作品是如何承接生命的斷裂⋯⋯
《自由時報》副刊主編孫梓評(左)與小說家郭強生

記錄|畢信王 · 攝影|張震洲

評論者談小說家晚期風格,寫作者卻說自己還沒抵達,因爲不曾遠離起點。

細雨紛飛的台北,郭強生為我們攤開他的《甜蜜與卑微》,從中可看出他的變與不變,小說如何承接生命的斷裂──尤其是短篇小說。小說家於變奏中見真章,是早熟也是晚成。至於少作,其實是一個青年藝術家最誠實的自畫像。

➤回聲:回應文學與人生起點的召喚

「我一直努力透過短篇小說讓自己不斷裂。這關乎我為何成為這樣一個寫作者,如此敏感,注重氛圍,一切都可在選集第一篇〈回聲〉找到源頭。」郭強生說道。

曾在東華大學創英所受教於郭強生門下的《自由時報》副刊主編孫梓評,從講課台下到對談桌上,是生命也是文學的回聲。孫梓評自陳,他先是郭強生的讀者,其後才是他的學生。

「我最早讀的是〈作伴〉,之後是〈非關男女〉,甚至去找了錄影帶來看。大學參加劇團,公演《給我一顆星星》,後來讀《情人上菜》,那時我在學寫小說,剛好看到如此明快的作品。同時我讀《留情末世紀》,又是非常深沉的小說。」孫梓評細數郭強生90年代之作,像風雨故人來,在此悉心迎接。

身為熟稔的讀者,孫梓評形容《甜蜜與卑微》是「郭強生寫作時間長達40年的冰滴咖啡」,也是郭強生的「文字紀錄片」。郭強生則補充:「從手搖攝影到V8再到數位影像,器材不同,但調子一樣。」

文字捕捉了生命的光彩與暗影,凹凸與紋理,不過孫梓評好奇,為何「現在」想出一本精選集?

「出精選,讓我自問:『是寫作的句點還是起點?』」郭強生說:「其實2013、14年就有出版社向我提議,但我一直覺得精選若不是死後紀念,就該像是很嚴肅正式的,對寫作的承諾。2014也是我家裡最混亂的時候,我怕出精選就成絕響,再也寫不下去了。這次木馬文化向我提議,我忽然覺得這四十年竟也走到這一天,覺得『可以的,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還會繼續寫下去吧。』人生還有什麼難關?」

因此,書寫還在繼續中。孫梓評追問去年出版的《尋琴者》收穫好評,當是手感正熱時,為何不寫一本新作,而是去編集未曾出版過與已絕版的新舊短篇作品?郭強生的答案是,這關乎「我是怎樣的創作者」,也關乎精選的意義。

➤掙扎:在甜蜜與卑微中跟自己對話

精選是自選,是寫作者取回自己生命切片的篇章,「會擔心因為《尋琴者》獲得好評後,不自覺就按著那樣的風格重複了起來。我希望藉著編選這本集子,提醒自己是怎麼一路走來的,穩住那個寫作的初心,就是不斷爬梳自己。」郭強生說:「整理作品過程中最有趣的是,40年來的作品擺在一塊,讀來沒有太大的落差。這反讓我很欣慰,表示我並非在玩文字,而是一直在找跟自己對話的聲音。」

然而欲潔何曾潔,《甜蜜與卑微》書名靈感來自王爾德所謂:「我們都活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繁星。」孫梓評問道,這是40年來的文學追求,還是體悟?對此,郭強生用「掙扎」來形容。

「攤開這些作品,會發現有個主題一直在那兒,同時掙扎著。」郭強生期望這本集子像《都柏林人》或《台北人》,雖然發表時間不集中,但合之是完整的。因此,如果試著為《甜蜜與卑微》定音,郭強生說主題或許是:「自我流放或被放逐,又想回家的人——鄉愁或懷舊。不過英文『nostalgic』更貼近,原意是去了又回來。」去了又回來,是小說家走過地獄變生死場,帶回了些什麼。

帶回了什麼?或許是人生甜蜜與卑微並存的真義。「你以為甜蜜與卑微是分開的嗎?不,它們彼此需要。」郭強生如是說:「在陰溝裡仰望繁星,你說這是悲傷還是甜蜜呢?是卑微還是帶著尊嚴?別人怎麼看這樣的人,他又怎麼看自己?」一連三個問句,是寫作者對身而為人的天問。

小說家郭強生

孫梓評問起,郭強生一向不在課堂談自己的創作,可是在保護些什麼?郭強生說,因為不知道能寫多久,「這也是甜蜜與卑微的心情。」

「生活本身有太多打擊,讓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把寫作放在人生第一位。我常會想,為何這麼晚才把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事後才發覺,我媽媽在我國小時就有憂鬱症,很長一段時間我跟一名憂鬱症者很親密而不自知,這對我的影響很大。〈回聲〉就是在講這件事。」

郭強生形容:「像住在深淵旁,每天都在爬繩子,深怕掉下去。」寫作因此成為他「生活的反面」——映照黑暗,也對比光潔。正因寫作於郭強生「不是議題不是風格不是架勢」,他後來都跟學生說,生活要先顧好,不寫沒關係。

寫作既是生活的反面,短篇小說較之長篇又如何?孫梓評提及,郭強生不但選短篇,也選長篇片段。郭強生說,這也關乎掙扎。

「我想整本書的背景就是我這年代——五年級生的成長。我們曾經很小心很保守很安分,然後嘗試打開自己,世界翻天覆地,自己也天翻地覆,有人沉下去了,有人還在奮力游著。」

郭強生強調掙扎,人們在陰溝仍努力仰望繁星的樣態,「五年級這一代,有時被打成了既得利益者,有時被視為反動分子,都忽略了他們在時代翻轉時做出過什麼抉擇。大學畢業時才解嚴,多數沒有機會學習發出自己的聲音,然後一下就被翻牌過去,以至於後來的世代看不到他們的掙扎。我一直觀察時代轉變中的起伏。很奇怪的,我沒看到太多我這個世代的創作者回望1980─1990,不然就是很快翻到新篇,可能是謳歌性別,不然就是後現代,去脈絡,反敘事。」

郭強生書寫的目的與疑惑都來自:為何一下就翻篇了?掙扎的過程呢?「我2008年重新執筆寫小說以來,多聚焦在那個轉折。那種山雨欲來前的個體生命所經歷的,絕不是社運學運大事紀可以一筆代過。所以我這次更直接把當時的現場、事後的回望,並列在同一個集子裡,讓40年來的轉折與掙扎有更完整的面貌。同時收錄短篇與長篇節選的意義也在此。」

➤短篇:因為想記住,是寫也是拼湊自己

關於短篇小說,郭強生也有話要說:「短篇一點都沒有比長篇容易。」

「我最近在看馬奎斯的短篇小說集,他在序言提到短篇有時比寫一本小說還累,我很同意,因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美學。可是華文世界有種偏執,覺得寫得多寫得厚就好。小說無論長短,功夫成敗就是看前一萬字。擺定了之後,後面就是那一萬字的延續。就算時間拉長人物加多,都不脫那一萬字。用馬奎斯的話:短篇小說沒有開頭,沒有結尾,只有寫不寫得出來。」

同時,郭強生認為短篇小說更貼近他的生活。「寫短篇是在危急時刻仍沒放棄想記住些什麼;有股感覺突然爆發,你想把那感覺留住。」至於長篇,郭強生說是寫作路上的「一記安打」,是書寫的停頓與變奏,「反而短篇才讓自己一直還留在球場上,每篇之間有情境的改變,連起來又是我人生的樣態。」

「短篇小說可以忠實自己,當你一篇篇寫完,也拼湊好自己。」

談及「自己」這個概念,孫梓評好奇郭強生如何從小寫的「我」到大寫的「我」。他觀察到集中作品前後的不同:「開場那幾篇都跟家人手足有關,可是家的意象與牽繫在911事件你回台灣後有了不同。你曾形容這是你個人的除魅,那時你書寫的家或故鄉是否就擴大成台灣,以及台灣是怎樣的地方?也包括『我』從何而來,又是從什麼土地而來?」

《自由時報》副刊主編孫梓評

歸來的人如何追溯逝去的時間與空間?郭強生在台灣解嚴沒多久後就出國念書,後來11年在國外的洗禮,才真正讓他看到自己是誰。「911事件後回台,大家都認為我不會留下來。我那時跟朋友說了一句話:『台灣再不好,它有什麼問題我很清楚,我可以參與,可以改變,可是在美國,我就是個外人。』」

抱持這樣的心情回台接軌,卻在第一年就遇上母親罹癌。郭強生說:「回來也發現很多東西都不見了,頭一兩年我到處看,漫遊那些面目全非的地方,不是為了哀悼,而是讓自己不要斷裂。」

➤文字:白描暗湧,寫實生命

其中,日本老房子便是郭強生回台頭幾年常常探望的。他的漫遊終點也是起點——外公住的台北紹興南街舊日本宿舍,「這是我起源的地方,所以我對日本建築有份情懷,無關殖民也無關外省身分。難道人們是先選好了身分標籤才決定如何觀看自己人生的嗎?」

「我的生活一直不脫東洋味道,往過去看,是外公家的舊日本宿舍,往後看,是林森北路條通,所以寫《惑鄉之人》中的日本歌曲與《斷代》中的酒吧,都是很自然真實的生活經驗。」

「我真的看過活過住過,所以該寫。」書寫於他,始終理直氣壯,不隨波不好高,「只是想好好寫一個人的生命故事。」

於此同時,郭強生強調白描寫實功夫。孫梓評說,郭強生曾提及「小說不應該過度雕琢文字,而應使讀者讀後留下哲學思索。」然而,在前作《尋琴者》乃至《甜蜜與卑微》的若干篇章,仍可見他對文字的追求。孫梓評好奇小說家現在的意見仍相同嗎?

郭強生的答案是「文字要經營,而非雕琢」。「例如《尋琴者》,大家都說文字很乾淨,其實寫得很辛苦。文字藏起情感的暗湧,同時留下一條祕境牽引人。只有文字可以做到,全部蓋起來了,卻又讓讀者隱隱知道底下有些什麼。」

郭強生所謂的「經營」,也包括文字是否能透露書寫者的思考。「我欽佩卡繆、太宰治,你讀的不止是故事,而是作家直視生命時的心跳與思索痕跡。然而他也不是一個暴露狂,充斥我我我的狂想。我佩服那樣的文字,大開大闔又留下作者的呼吸聲,讓我有東西可以踩,覺得創作也好、生命也好,都不是空的。」

➤純情:現在與曾經都那樣燙手的心

正因文字不是浮雲異想,所以能照見荒謬生命的本質。2012年郭強生接受孫梓評採訪談《惑鄉之人》時,提到:「我一直覺得被殖民者其實是很妖的。」孫梓評再度引用這句話,稱郭強生將「被殖民者、男同志、鬼魅並置,是很棒的發明。」在《甜蜜與卑微》中,果然選入了〈罪人〉、〈李香蘭〉、〈君無愁〉三篇除魅之作,展示了「從家到國,又從國裡面看見我的存在」。

郭強生先道:「這樣你也看出來了?」接著說,「很怪的,活在台灣的人常常沒發現很多在自己身上的東西,例如被殖民者其實很妖。我當初寫作,想的是活在日本房子裡的人,那樣的氣氛文化與感覺,能不能用個人生命歷程來折射?而我看見的日本時代書寫都被制式化了,所以我想,不,我要用一個外省男同志的眼光來寫。」於是有了《惑鄉之人》這樣嫵媚靉靆的鄉土書寫,「因為不是只有一個觀點在感覺後殖民。」

除了批評家常援引的後殖民,同志情感也是集中若干小說著墨者。孫梓評詢問,把〈留情末世紀〉、〈關於姚……〉、〈作伴〉並列的用意何在?時間刻度上,〈關於姚……〉出自2015年的《斷代》;〈留情〉寫於1995年;〈作伴〉則是1981年。然而,時間最晚的〈關於姚……〉又是書寫17歲的心情,三個不同的時間點竟可銜接。

郭強生再度說了句:「又被你看出來了?」接著表示,這是關於一個人在末世紀對幸福與家的渴望。中年後求之不得已疲憊不堪,回去關照那曾經的騷動,發現原來17歲寫下的作品早已暗藏了生命中的密碼。「所以這本書真的是我寫了40年的冰滴咖啡。」

《甜蜜與卑微》淬鍊種種郭強生,他說:「那還是我,也都是我。」孫梓評則註解:「是新的你,也是起點的你。」

寫了40年,未來還將繼續。郭強生說,好像有個東西一直沒變,「或許是純情吧?」這年頭似乎很難聽到自稱純情的人了,說自己純情,在這遊戲人間不啻傻子的聲明。但郭強生對《甜蜜與卑微》最後的補充是:「不管別人喜歡與否,那都是我,同時我再也寫不出年輕時那樣的作品了。」

純情還是可能的。這是郭強生未曾遠離文學起點的原因。●(原文於2021-01-18首度刊於OPENBOOK官網)

甜蜜與卑微:40年的守候,換得一個回眸
作者:郭強生 
出版:木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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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文學很簡單,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
作者:郭強生
出版:木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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