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錯誤:讀鄭愁予的《錯誤》

Rog D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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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情似乎是這樣:「我」走過江南,偶然遙遙瞥見正在等待的「你」,不由自主受到「你」那死靜、封閉與孤寂的心靈吸引。與上面第二種看法相似,我本來只是一個路過的旁觀者,然而在想到「你」的心情的一剎那,「我」卻驀然驚覺自己騎著馬兒,同時意識到自己已經犯下了一個無可挽回的錯誤。「我」當然不可能無聲無息地走過,而「你」靜止、寧靜、封閉和孤寂的狀態亦將一下子隨著「我」的到來被打破。

《錯誤》 鄭愁予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般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Mistake》 Zheng Chou-yu

(Translated by Roger Lee)

I am passing by Jiangnan
the face awaiting in the seasons, like a lotus, blooms and withers

not a sign of the East wind, not a single willow catkin of March floating
your heart’s been like a tiny, lonely town
just like an evening bluestone street,
not a sound of footsteps, not a Spring curtain of March fluttering
your heart’s been a tiny window, tightly closed

The arriving clicking of my horse is a mistake of beauty
I’m no home comer, just a passer-by…..

直到兩三年前,我認識的現代詩其實只有五、六首,包括中學會考課程中聞一多的《也許》、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和臧克家的《答客問》,再加徐志摩的《偶然》、卞之琳的《斷章》與鄭愁予的《錯誤》。上次寫了卞之琳的《斷章》,今次談談鄭愁予的《錯誤》。

詩一開首先交代兩位主人翁:「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般開落」。在中國古典詩詞的傳統中,江南一般予人的印象,是一片繁華、美好、令人留戀的地方。「我」走過江南這美好的地方,裡面有一個正在等待的「你」。「你」是誰?詩中沒有明顯交代,但把容顏連繫到蓮花,應該是個貌美如花的女子。隨着花開花落,「你」已等了多年,而這些在等待中流逝了的都是你最美好的歲月,「你」的容顏也如蓮花般由盛放變得萎靡。

詩的主要篇幅描寫「你」等待的狀況。「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看見這句,讀者自然會聯想到寫的是「我」所經過、「你」在其中等待的江南的景緻。暮春三月,春天已臨近尾聲,美好的日子悄然流逝。沒有一絲春風,空氣靜止得連柳絮也飄不起來。但隨即一句「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立時又令讀者否定了這個想法:原來寫的不是——或不只是——周遭環境,而是「你」的心境。「你」在等待的心,如一個沒有人、甚至連春風也不來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向晚黃昏,正是白日將盡、一切美麗景色隨時轉瞬隱沒於黑夜之際。在這個人們完成一天工作的時分,街上理應擠滿趕著歸家的人。然而,城中冷硬的青石街道——不是吸音的泥地——卻是「跫音不響」,沒有一點腳步聲。「三月的春帷不揭」,沒有要等的人、帶來消息的人、甚至沒有風來到掀起家的門簾。正常情況下,在等待的人總希望及早見到迎接的對象,所以一般都會懷著興奮心情,儘量站到最前方─驛站渡頭、城門外、歸家路上、家門前引頸以待,或至少在家中透過窗戶凝望歸人的方向,務求第一時間見到要等的人。然而,年復一年的落空,已令「你」習慣、甚至預期失望。如果真的絕望,反而會接受現實,不再有任何期待。但「你」卻要刻意把心窗緊掩封閉,矛盾地要把一切消息——其實是沒有消息——隔絕開去。這正表明,「你」還是有所期盼,才會不忍直接面對這個事實:今天跟昨天、前天以及這些年來的每一天——甚至明天——其實都是一樣,要等的人根本不會出現。詩人巧妙地以環境譬如心境 (一般是反過來,把心情融入環境之中),由城至窗越收越窄,成功地把抽象的心境——一個絕對靜止與寧靜、極度封閉和無比孤寂的狀態——具體呈現出來。

Drawing by Roger Lee

讀到這裡,讀者一般可能會有兩種想法,視乎如何理解「我」跟「你」的關係。根據第一種看法,由於「我」和「你」通常暗示了某種連繫,因此令人不期然把「我」看成是「你」所等待的人、或至少是為「你」帶來消息的人。因此,隨著「我」的到來,「你」的等待總算有所回報,算是一個不錯的結局。根據第二種看法,「你」跟「我」其實互不相干,「我」只是一個純粹路過的旁觀者,偶然被正在等待的「你」吸引,對「你」的心情作出一番猜想之後繼續上路,而「你」則依舊絕望地等待。 無論是哪一種看法,故事都似到了盡頭。詩人厲害之處,正在於居然能夠以出人意表的方式把詩再推進一層!

實情似乎是這樣:「我」走過江南,偶然遙遙瞥見正在等待的「你」,不由自主受到「你」那死靜、封閉與孤寂的心靈吸引。與上面第二種看法相似,我本來只是一個路過的旁觀者,然而在想到「你」的心情的一剎那,「我」卻驀然驚覺自己騎著馬兒,同時意識到自己已經犯下了一個無可挽回的錯誤。「我」當然不可能無聲無息地走過,而「你」靜止、寧靜、封閉和孤寂的狀態亦將一下子隨著「我」的到來被打破。經年落空的渴望,將令「你」無法抑制地把「我」誤以為是「你」要等待的人,所有壓抑多年的希望與冀盼將於一瞬間爆發。悲哀的是,我其實只是個過客而不是歸人,最終到「你」發現真相的時候,勢必墮進更深的絕望與痛苦。最悲慘的並非陷於深淵最深處走不出來,而是被人從深淵最深處拖上來、剛剛瞥見久違了的天空,卻立時再被丟回原地。

而更悲哀的是,這一切其實還未發生,但當「我」意識到我將為你帶來的不幸時,馬兒早已飛馳而過,大錯亦已鑄成。「我」不再是個旁觀者,而是親手把你帶進地獄的使者。這是美麗的錯誤,因為它為「你」帶來了希望——而這正是「你」的希望燃燒得最亮麗的一刻。透過精心的計算、出人意表的安排,詩人準確地捕捉了「我」跟「你」、希望和絕望、美麗與殘酷即將擦身交錯那微妙的剎那。

自古以來,寫等待的詩多不勝數,但書寫的角度,不外乎等待者、等待對象或旁觀者。正當大家以為這已窮盡一切可能時,《錯誤》卻淡然的說:「你們都錯了」——詩人居然創造出一個嶄新而複雜的視角:一個因突然發覺自己將被「你」誤會是等待對象、而在瞬息間由旁觀者轉化為以另類方式介入的當事人!看到詩人如此把不可能化作可能,讀者也只好承認自己的錯誤了。

(這首詩,我覺得還可以再象徵一點讀:「我」其實是「機會」,而「你」是一個懷才不遇、早已放棄理想、但潛意識中還留有半絲期盼的人。)

原文刊登於:Rog D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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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g Draw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博士。 現職明愛專上學院人文及語言學院高級講師,主要教授思考方法、哲學史、道德哲學及政治哲學等課程。 多年來致力於哲學普及,曾任港台節目《哲學有偈傾》、網上節目《哲學係咁傾》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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