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解放:讀楊喚的《失眠夜》

Rog D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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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是應該睡覺的時候無法入睡的狀態,總帶點負面意義,因為失眠的人大多身心疲累,渴望入睡卻無法自控地保持清醒;清醒令他意識到自己想睡而睡不著,以及時間不斷流逝,因而更焦急地要趕緊睡著,卻反而因此更加清醒,進入痛苦的惡性循環。

《失眠夜》 楊喚

今晚,再一次
我免於被封鎖進痛苦的睡眠,
在沒有燈的屋子裡,
自己照亮自己。於是
紙煙乃如一枝枝的粉筆,
在夜的黑板上,
我默默地寫著
人生的問題與答案,
美麗的童話和詩句。


《Sleepless Night》

Tonight, once again
released from the blockage of the sleep of agony I am,
in the house with no lamps,
I light up myself. Hence
like one piece of chalk after another are the cigarettes,
on the blackboard of the night,
in silence I write
questions and answers of life,
fairy tales and verses of beauty.


一天工作過後,人本應需要好好睡一覺,才有足夠的精神與體力應付新一天的工作。因此,失眠給人的即時印象是苦不堪言。然而詩人楊喚在他的作品《失眠夜》中,卻寫出對失眠的獨特體會。

「失眠」是應該睡覺的時候無法入睡的狀態,總帶點負面意義,因為失眠的人大多身心疲累,渴望入睡卻無法自控地保持清醒;清醒令他意識到自己想睡而睡不著,以及時間不斷流逝,因而更焦急地要趕緊睡著,卻反而因此更加清醒,進入痛苦的惡性循環。

然而,詩人卻正面地把失眠說成是「免於被封鎖進痛苦的睡眠」。驟眼看來與常理相悖,然而稍加細想,卻不無道理。通常人都是在疲憊不堪的情況下不由自主地入睡,而一旦睡著了,便不能通過自己選擇清醒過來。換句話說,睡眠就如監獄籠牢,而「入睡」根本就不是如字面暗示那樣的自主行動,反倒更像是被人囚進監籠,不能自由地離開。因此,失眠反而令詩人可以擺脫睡眠的枷鎖,獲得某種特別的解放。

更奇怪的是,對詩人而言,睡眠是痛苦而非舒適愉快的經驗。為何睡眠會是痛苦的?詩人沒有明白交代。一個很容易叫人聯想到的可能性是:詩人一入睡便會被夢魘纏擾。根據這種解釋,痛苦來自於入睡後夢境的內容,而詩人則慶幸自己可以因失眠而不用面對惡夢裡的可怕世界。然而,我們看下去便明白事實並非如此。

在「免於被封鎖進痛苦的睡眠」後,詩人「在沒有燈的屋子裡,/自己照亮自己。」一般失眠的人如果怎樣也睡不著,可能會索性起牀上上網或繼續日間未完或將要做的工作。「沒有燈」,表示詩人雖然樂於在這夜深時分保持清醒,卻並不打算利用這意外得來的時間做甚麼,而只是留在漆黑的屋子裡。問題是:既然沒有燈,又如何能夠「自己照亮自己」?從「紙煙」一詞我們知道房間並非絕對漆黑,可是這煙的星火本身卻明顯不足以照亮任何東西。究竟這「照亮自己」是甚麼意思?

「照亮」就是用光來以把事物的性格特質彰顯呈現。燈能夠給予的也只是外在於「自己」的光,至多能夠顯現我的外表與輪廓。詩人在這個時候抽煙,是為了更加集中精神去思想。所謂「照亮自己」,是指詩人利用這失眠的夜晚,燃起紙煙,進入自己的內心,面對、反思、細察自己的人生,釋放自己的想像,使自己的真我能夠呈現彰出來。他抽著一枝又一枝煙,內心不斷思索,思緒隨著白煙氤氳湧現腦海,提出一個又一個關於人生的問題與答案、創造出「美麗的童話和詩句」。換句話說,這「照亮自己」的光其實就是詩人的思想:這是來自詩人自身的光,能夠把自己的真我照得澄明,彰顯釐清自己人生的意義與價值。紙煙不單止外表看似白色的粉筆,其燃燒產生的白煙,更彷如體現詩人想法的文字與符號,在黑夜中隨著詩人思緒遊走的絲絲筆跡,不斷冒出又隨即消散。詩人巧妙地把內在心境與外部環境、心理思考活動與抽煙的身體行動天衣無縫地結合起來。

(Drawing by Roger Lee)

至此我們終於明白,對詩人來說,睡眠的痛苦並非來自於入睡後夢境的內容,而是在於無意識的沉睡狀態本身。日間,人總是要為了應付日常社交生活、甚至只是基本生存需要而營營役役;到了晚上終於可以─如果可以─暫時放下工作與繁瑣的生活細節,身心也早已疲累不堪,不能抗拒地被扯進、囚禁於睡眠中,直至新一天的工作生活再度展開,周而復始。當一個人被生存、工作或其他雜務壓榨得連思考人生、讓思想馳騁翱翔的時間也沒有,生活就只剩下一連串沒有意義的機械行為。而人的痛苦,正在於意識到自己的這種處境卻又無能為力。對一般人而言,要擺脫這種痛苦意識,最便捷的路徑便是令自己對本身的處境變得麻木,遺忘對反省自身、尋找與表現真我的需要,儘量減少思考的時間─尤其是一天工作暫停之後。睡眠正可以讓人逃避思考與維持慣性生活,而失眠之苦,正在於迫使人在漆黑一片、萬籟俱寂、一切感官刺激寂滅之時,面對與思考自己人生的本末倒置、空洞與虛偽。

詩人也是凡人,平日當也不能避免那日與夜的輪迴。然而,他卻保留了對自覺的肯定、真我與意義的渴求。故此,他會為了無法迴避睡眠而感到痛苦,而對今晚再出現的失眠不單不加抗拒,還格外珍惜與享受這難得的清醒。當大部人在光天化日下生活得模糊虛妄,詩人的真我卻在這失眠之夜隨著煙火的明滅得到解放。



原文刊登於:Rog D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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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g Draw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博士。 現職明愛專上學院人文及語言學院高級講師,主要教授思考方法、哲學史、道德哲學及政治哲學等課程。 多年來致力於哲學普及,曾任港台節目《哲學有偈傾》、網上節目《哲學係咁傾》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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