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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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文學翻譯與壞翻譯:以村上春樹翻譯為例

(编辑过)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類似的規律在翻譯領域也成立——好的翻譯都是相似的,壞的翻譯各有各的壞處。在壞翻譯當中,最流行因而最讓讀者惱火的是譯者不好好翻譯,而是利用譯者和讀者之間的信息不對稱掛羊頭賣狗肉,移花接木以次充好,把文學翻譯變成零敲碎打和雞鳴狗盜的文學創作。
今年头一次见到红樱花

在今天这个时代,即使是不那么关心翻译的读者也基本上都知道,以次充好的很多坏翻译之所以坏,就是因为译者动辄就要越俎代庖超越原作和原作者,试图向读者展示自己的文笔更好。

但一般的读者很难确切地看清楚或说清楚这样的坏译者实际上学识浅薄,技能拙劣,这样的译者往往自己知道、或者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学识和技能欠佳,于是他们明明没那个能力,却假装有或自以为有。

很不幸,这样的坏翻译足够多,因此也常常足以令人困惑。

这些年来一直想来一个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的演示,举一个足够简单的例子可以向不懂外语、或外语程度不深的读者一举清楚明了地展示以次充好的翻译有多么可鄙,多么可笑,多么坑人,多么糟蹋原作。但这样的例子不那么容易找,因为这样的例子必须满足至少三个条件:

1.要有足够的长度,足以显示问题的系统习性而不是偶然性,但又不能太长;
2.要足够有趣又足够简单,不至于给读者的耐心构成过大的考验;
3.要足够有名,因此可以让足够多的读者觉得好奇,要看个究竟。

现在,我终于找到这样的一个例子可以拿来跟诸位分享了。

我要举的例子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的一段话的日文原文和两种中文翻译,其中一种是尽力贴近原文的翻译,一种是林少华的翻译。

之所以挑选村上春树,挑选《挪威的森林》的一段话当例子,是因为村上春树及其《挪威的森林》足够有名,而那段话因其非常明显的文学性也受到读者的广泛注意。懂日文的读者或读到尽力贴近原文的译文的读者会清晰地看到或感到那段文字的文学性,并可以由此清晰地看到、感到以次充好的翻译究竟是怎样不妙,不好。

需要声明的是,这样的翻译品评虽然是讨论翻译,其实也是细读文本的功夫。对文学阅读和文学写作来说,这种功夫都属于十分重要、万分重要的基本功——好读者和好写手都必须是认真追究文字细节的人,而通过对照恶劣的翻译来揣摩原文和好翻译之妙,就可以获得“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的有效学习。

总而言之,文学阅读和写作必须注重文字细节,否则就必定是糊弄事,胡扯,没别的。

在中国,村上春树的作品大都是林少华翻译的,因此用林少华的翻译作为演示和说明问题的道具就有了重要意义。我相信,我在这里所举的例证可以充分地、毫无争议地展示最常见的坏翻译是如何坏。顺便说一句,林译只是移花接木、偷梁换柱、以次充好式翻译的一个典型例子。在眼下的中国,这样的翻译是一大流派,一道文化风景线。

我的具体的展示方式是首先列出一段《挪威的森林》(ノルウェイの森)日文原文,接着列出尽力贴近原文的翻译,再对原文特色和译文进行简单的讲解。然后,再列出林少华的翻译,并以最简捷的方式指出林译的问题所在。

我的展示应当是通俗易懂、寓教于乐的,即使是不懂日文、不懂翻译的人也应当觉得足够好玩。

不懂日语的朋友可以跳过日文原文,只是根据我提供的尽力接近原文的翻译做判断基准就好,不需要太担心我提供的译文有什么大问题。相信读者当中懂日文的大有人在,我提供的翻译假如哪里不够贴近原文、有失或歪曲原意,自会有读者指出。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ノルウェイの森)原文片段

十八年という歳月が過ぎ去ってしまった今でも、僕はあの草原の風景をはっきりと思い出すことができる。何日かつづいたやわらかな雨に夏のあいだのほこりをすっかり洗い流された山肌は深く鮮やかな青みをたたえ、十月の風はすすきの穂をあちこちで揺らせ、細長い雲が凍りつくような青い天頂にぴたりとはりついていた。空は高く、じっと見ていると目が痛くなるほどだった。風は草原をわたり、彼女の髪をかすかに揺らせて雑木林に抜けていった。梢の葉がさらさらと音を立て、遠くの方で犬の鳴く声が聞こえた。まるで別の世界の入口から聞こえてくるような小さくかすんだ鳴き声だった。その他にはどんな物音もなかった。どんな物音も我々の耳には届かなかった。誰一人ともすれ違わなかった。まっ赤な鳥が二羽草原の中から何かに怯えたようにとびあがって雑木林の方に飛んでいくのを見かけただけだった。歩きながら直子は僕に井戸の話をしてくれた。

尽力贴近原文的翻译:

十八年过后的今天,我仍是能清清楚楚地想起那草原的风景。温和的雨连续下了好几天,把夏日里的尘埃完全洗净,山体漾出很鲜艳的蓝色,十月的风把芒草穗头吹得来回摇摆,细长的云贴在像是冻住了的蓝天上。天空高远,盯着看,眼睛简直要发痛。风掠过草原,轻拂她的头发,再穿过杂木林。树梢的叶子发出刷刷声响,远处传来狗叫声,微弱,朦胧,听上去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此外就没有别的什么声音了。我们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也没有一个人走过。只见两只羽毛彤红的鸟从草原中像是有些胆怯地飞起,飞向杂木林那边。我们一边走着,直子一边跟我说起那口水井的事情。

原文与贴近原文的翻译的简单解说:

《挪威的森林》(ノルウェイの森)是村上春树的比较早期的作品。那时的村上春树文学青年的特色还比较明显,对文笔和文体有非常清楚的自觉。也就是说,对文笔和文体很在意,很注意,并由此有明显的炫耀。以上这段文字就是这样。

但村上春树毕竟是村上春树,他的炫耀很是精心,其文字颇有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和梭罗的《瓦尔登湖》的风景描写之妙。这样的风景描写的特色是像写生素描一样,尽力追求清晰简洁,通顺流畅,摒除陈言或花哨,追求细致入微地呈现、表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懂日文的读者可以看到,村上春树行文干净利落,语言简单明了,词语简单,造句简单,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读者不妨设想一下,还有什么更简单的表达方式可以呈现村上春树所呈现的景色与人)。然而,这种简单是深入浅出的简单,令读者不禁感叹和惊叹如此写出的简单文字充满可以令人赏心悦目的细节。

无论是读原文,还是读尽力贴近原文的译文,读者都可以清楚地感到村上春树在这里写出的看似极其简单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词都是出自精心推敲、精雕细凿。细读、慢读这样的文字可以使读者拓展自己的视野,跟写手一道重新审视自己的环境,重新审视自己对往事的记忆,重新审视自己四周的风景和人,审视自己的语言表达。

林少华的翻译: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度春秋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十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紧贴着仿佛冻僵的湛蓝的天穹。凝眸望去,长空寥廓,但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抚过草地,微微拂动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丛中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脚步,一边向我讲水井的故事。(黑体字乃本文写手所加)

林少华的翻译讲评:

假如说原文或紧贴原文的译文给读者的感觉是清新,林译给出的感觉则是明显的油腻。对照原文或对照尽力贴近原文的译文可以看出,林少华显然是持续地、习惯性地自不量力越俎代庖,借着翻译来逞能,来给原文提味,给原文添加五香粉八角大料十三香再加香油酱油橄榄油,使清新可喜的原文变成陈词滥调的大杂烩,炒杂碎。

原文是简单的“十八年”,他显然觉得不够味,非要来个【十八度春秋】;原文就是一个简单的“雨”,他要添油加醋使之变成【霏霏细雨】;原文说的是新鲜生猛的“山体漾出很鲜艳的蓝色”,他給改换成跟原文完全对不上的莫名其妙的自制假古董【片片山坡叠青泻翠】。(“迭青”是什么意思?“泻翠”又是什么意思?)

芒草的穗头跟麦田里成片的小麦穗头不一样,多是孤立的,高高在上的,有风的时候会前后左右摇摆。原文的这种景色描写给林少华胡乱改成本来是形容山脉延绵不绝的【蜿蜒起伏】,可谓用词不当的典型。他所谓的【逶迤的薄云】当中的“逶迤”也不见于原文,而是他的捏造。

【凝眸望去,长空寥廓,但觉双目隐隐作痛】则是译者的一连串装腔作势的文言,外加原文所没有的句子转折,而原文是非常简单因而非常生动形象和流畅的“天空高远,盯着看,眼睛简直要发痛”。原文是简单的“风”,他又添油加醋改成【清风】;原文是“她的头发”,他再添油加醋改成【满头秀发】。

原文说“树叶刷刷响”,他给添油加醋变成【簌簌低语】;他生造出原文并没有说的【若有若无】,再把原文口语化的 “此外就没有别的什么声音了。我们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改成假古董、假文言【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原文说“彤红的小鸟”,他给改成【火团样的小鸟】。

林少华的添油加醋明显都是自以为是不懂装懂,假充高明。例如,显然对文学写作一窍不通的林少华不知道原文在这里重复“声音”一词不是作者词汇贫乏,而是作者行文刻意模仿口语,而口语的特色就是用词造句简单,多有重复。

另外,翻译了那么多的村上春树的林少华显然是对文学语言乃至普通语言非常不敏感的音痴,完全不知道【凝眸望去,长空寥廓,但觉双目隐隐作痛】、【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这样的半文半白掺杂的语句跟村上春树的口语叙事根本就不搭调,倒是很像中国电视中所讽刺的假文人张口闭口就是“子曾经曰过...。”

林少华如此这般持续不断的添油加醋往好处说是创造性翻译,往坏处说则是佛头着粪。往中立处说就是移花接木,偷梁换柱。

那么,由此而来的花木和梁柱有没有可能比原文更好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译文比原文更好,读者接下来就应当问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译者为什么不去光明正大地创作跟村上春树来一个公平竞赛,而要假冒村上春树之名进行这种冒名顶替鸡鸣狗盗的创作呢?

这是一个严肃的逻辑问题,也是一个严肃的伦理道德问题。

其实,对文学阅读上轨道的读者(即有足够的文学阅读经验和品味的读者)来说,林少华的表达能力是否比村上春树更好,这一问题的答案毫无悬念。读过原文,读过尽力贴近原文的翻译,再读林少华的翻译,读者可以清楚地看出林总是力图展示自己比原作者更高明,自己的文笔比原作更巧妙,全然不知他自以为是的高明和巧妙其实是地地道道的拙劣,低劣,伪劣,恶劣,粗劣。

林少华就像是一个刚刚得到到一本字典和一本成语词典的小学生,拼命地、挖空心思地寻找或自造漂亮的词语、漂亮的词组,全然不懂文学写作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没有由头的辞藻华丽是恶俗,合格的写手都会尽力避免。

假如说村上春树的原文和贴近原文的翻译是文学的文字,林少华的翻译便是假冒伪劣的伪文学。假如说读村上春树的原文和贴近原文的翻译可以让有文学品味的读者感到愉悦,读林少华这样的假冒伪劣品则应让读者感到恶心。

在过去,不懂日语的读者遇到这种拙劣、伪劣的翻译只能束手无策。现在有了谷歌翻译和其他人工智能翻译,这种坏的翻译变得很容易识别——只要把原文让谷歌翻译或其他人工智能翻译软件翻译一遍,就可以看出这种拙劣伪劣的翻译的最明显的特征和致命伤即肆意的添油加醋、移花接木,以次充好。

谷歌翻译或其他人工智能翻译软件目前还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但至少截至目前它们都不会添油加醋、移花接木,以次充好。

真是该谢天谢地。感谢人工智能。(但人工智能也常常有乱来一气的时候,这是另外一个话题,需要另外说。)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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