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家乡」,以抵抗宏大国家叙事
「前方列车到站,终点站,潮汕站。」
我已拖着行李箱,等在车厢一端。对面另一节车厢也候着几个后生仔(潮语,「年轻小伙子」之意),其中一个用道地乡音反复吟着「潮汕站」这个词,仿佛把玩着什么熟悉又陌生的玩意儿,又仿佛有无限慨叹藏在那抑扬的声调后面。我惯于避免煽情流俗的前现代归乡情结,但在列车缓缓停下之际听着这乡音亲切,仍无法抑制地被一股浓烈的感怀和委屈呛住。那是把短短半年间密集发生的、经历的和感受的一切骤然浓缩、一口咽下的滋味,由不得我不被逼出泪来,酸着鼻头、状若思乡游子地,踏上这久违的土地。
这其中的吊诡之处我不会意识不到。从传统的框架看,漂泊在外的游子一身风尘雨迹回到故乡,故乡是那个安乐包容之处,异乡是肃杀纷扰而倍感孤独的世界;但实情却是,广义的故乡(中国)正是我半年来无数失望、痛苦、焦虑、不安、撕裂的来源,异乡才是同温层饱满并可以结识心境相似的国人的所在。
倘若回到痛苦的发源地时反而涌上一股寻求休憩和安慰的心情,不是太m了点吗?
并非如此。
答案是在那个后生仔的吟念声中电石火光般闪现的。潮汕,潮汕,一个具体的、常民的、历史的、当下的、生活的地方,像这个国家里多如牛毛的其他小地方一样,正是平民百姓赖以抵抗国家机器和宏大叙事的根基呀。
这个本不新鲜的念头,却突然破解了车途一路上近乎无解的自我叩问:我对家乡的认同究竟是怎样?哪些生活片段可以组成令我眷恋的印象?如果不足,为何我一定要认同我的家乡?
我与家、家乡从心理上来说一直是关系紧张的。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从小受的教育(包括学校和课外媒介)所构建的道德体系和理想世界,与现实的身边人、生活环境有强烈落差。我并不是在blame这天平上的哪一边,教育诚然是有「去地方化」和贵重精英文化的元素(譬如中原、江南等地理符号汇聚了中国人共同的文化乡愁,而南夷之地被理解为蛮荒的文化沙漠,只有中原文化被带进来时才好像在历史上开始占一席次要之地。I mean,韩愈。虽然中学时有过潮汕文化读本,还纳入考试范围,但它在我们的知识体系里就像一个强行敲进去的楔子,远非基底),身边人诚然是有些常被港台人视为素质低下的积习(譬如贪小便宜、不讲公德、言行粗鲁、脾气暴躁等) ,而城市建设,在我接触最频的区域内,诚然是千篇一律、规划欠妥又好大喜功的。然而这种疏离心理的形成,与我自己的文化偏见、社交弱点、不够通融和爱宅在家,也不无关系。
因此,我一直处在一种想要挣脱的姿态,像一尾鱼笃定自己在往更光亮的地方游去。从小潮汕话讲得破烂,在家也讲普通话。身在华南而心在江南,把它认作前世故乡。到穗城上大学,碰见全国各地来的同学,我一张一张地撕下贴在潮汕人身上的标签:没有家家超生,没有家家重男轻女,没有个个口音浓重、家族观念为先、非潮汕人不娶/嫁,女生不是个个贤妻良母、厨艺高超,男生不是个个大男子主义。
可是同样在大学,诗社里,我也结识了一群很亲近的潮汕学长姐,他们怀着我所未见过的绵绵乡情,自身的素养气质也使我惊觉:原来有这样优雅的潮汕人。我一边默默在心中改写潮汕形象,一边热衷于搬运潮汕美食——功夫茶、青橄榄、绿豆饼、牛肉丸、猪头粽——到学校分享,以遮掩自己缺乏家乡认同的尴尬和空洞。
在他们的浸染下,我也学着从诗文历史的角度去挖掘潮汕的文化气息,假期回家时则捕捉标志性的生活象征(譬如跟着妈妈逛传统市场,拍下手打牛肉丸的场景,找肠粉、蚝烙、薄壳、各种粿品吃,在乡下亲戚家采摘芭乐和荷兰豆,逛老城区,看见古风淳朴的小巷子拍照)。用「潮汕」而非「汕头」作为指称自己故乡的词汇,也是动了小心思,是想把潮州、揭阳(另外两个市)拥有的似乎比汕头更浓的文化底蕴、淳朴民风和老派生活方式也拉扯过来,算在自己的家乡份内。更甚者,在融入广州生活,拜访过一些古迹,感受母校的(相对)独立自由精神,迷上香港的电影和流行乐文化之后,我还拓展出一种广东文化认同,开始为出生在这片得改革开放风气之先的土地感到幸运和自豪。
就这样,我的家乡认同危机似乎获得了纾解。并且在社会学训练刚把宏大而抽象国族认同瓦解时,它稳稳地托住了我,让我可以安顿于具有独特性的故乡。
然而,一年前的一门课(Landscape and identity)上,又重新把我这刚刚搭建起来的楼阁撞得七零八落。第一堂课,老师让我们分小组互相认识,分享自己的身份认同,并分享一个/一些让自己有认同感的具体地方。第一个问题已是模棱的,身在不同的地方、面对不同的群体,认同的边界会产生变化(譬如到了广州才需要自我论证潮汕认同,到了台湾则中国身份呼之欲出),第二个问题更让我陷入彷徨:无论选取宽或窄的边界,我似乎都不能指认一个确切的有认同感的地方。家不是,家附近的片区也不是(我们没有明确的小区管理,我什至无法确定所谓家附近的边界),中小学不是,上学常走的路也不是,市区的标志性地点不是(我不常去),老城区也不是(我不常去)。数来数去,竟然只能选择一座山,和家人朋友反反复复攀过二十来次,曾是异常眷恋,且在那个满心寻找世外桃源的年纪里,它曾充当另一个世界的想象载体。这蓦然让我感到荒诞。除了不停地向往和逃离,我对日日生活的地方就没有产生认同吗?
而我那些潮汕认同、广东认同和中国认同(乃至所谓南京认同、香港认同),也顿然揭示出离地的性质来。他们可以基于文字、语言、艺术作品、食物,甚至也可以基于某些建筑、场景。却唯独不是我自己日常生活中,一遍遍足印踏过踩稳的。那些假期回家走马观花、农家体验、拍照打卡获得的潮汕元素,终究只是一种观光客的经验。我只是借助它们想象出一个更真实或更高级的潮汕,而未能回到自己的生命经验中彻底回溯。
于是,在列车疾驶的归家途中,我对自己说,是时候再次认真想想了。带着一点抗拒,翻出这些问题:我对家乡的认同究竟是怎样?哪些生活片段可以组成令我眷恋的印象?
有一些很琐碎的场景、气味、温度和声音开始浮现。小时候坐在阳台抠墙上的碎石子玩,或玩弄石莲花、五瓣梅等盆栽植物。小东西掉落到水磨石做的地板会看不见(长大后我才知道这种地板是潮汕人家的特色)。在墙上涂鸦骂姐姐的话,把爸爸的烟藏到衣服箱里。书桌的边角和抽屉总是藏着很多秘密。客厅的玻璃灯吊坠在那次地震乒乓作响。梳妆台是扮古装游戏的地方。厨房传来油烟味和劈里啪啦的炒菜声,于是妈妈把玻璃门拉上。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牛皮癣,而我的乐趣之一就是把他们撕掉(自以为环保做贡献,其实都掉到地上去了…)。后来搬家的时候我人在外地,一回去就非常洒脱地适应了新的住所,宽敞、干净,每天有海风灌进来。以为是不太眷恋旧家,但原来十多年的记忆早就深深刻入大脑,闭上眼睛都可以看见。
然后想起奶奶家。坐在凉凉的青石板上,围在一口老水井旁边不停地打水玩(可真冰凉),盛水的水缸也滋长了青苔。墙壁上可以捉到蜗牛。狗屎花的藤蔓盛满了隔壁的小空院,总是传闻里面有蛇又忍不住在捉迷藏时躲进去。在庭院里打羽毛球容易掉进脏水沟。大水缸里面有莲花和小鱼。一排植物是我的游戏天堂。夜晚蝙蝠飞舞,会让老宅子多几分阴森气息。以前厕所在室外,夜晚去总是有点害怕。
然后是大舅家、二舅家、(已过世的)三舅家、四舅家。有些房子已经随着人的消逝而消逝;有些房子在收入增加后进行翻新,已经失落了我幼时印象深刻的趣味(天井和可以画画的光滑地面)与恐惧(黑暗与狗);有些房子很久不再去了,随着养鸡生意的凋零而荒废。
还有家里曾经开过的路边小店。喜欢在柜台感受密闭狭小的空间(与幽闭恐惧症相反的心理),杂货囤积与灰尘,无穷无尽的苍蝇,到了夜晚是吱吱的吊扇声和惨白又暗淡的灯光。但许久以后我每从车窗望见路边这种墙壁灰脱、灯色惨白的破落小屋,总觉得是温馨的所在。外面的灌木丛是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游戏(藏东西让对方来找)的绝佳场所。隔壁卖冰的有一张桌球台,好阔气。店外面是宽阔又扬灰的大马路。那家小店立在市区之郊,周围环境有些荒凉。
这是我烙进骨里的记忆,都能唤起熟悉的家、老家、家乡的感觉。想深了,还会有点泪花。可是它们如此破碎、私人,想来想去,也对应不上那些口耳相传的潮汕特征,在岁月的淘洗中更是大半已物理地失落。如何撑起一个故乡的印象和认同?太难了。但如果撑不起来,我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寻找家乡认同感呢?
潮汕,潮汕。苦苦思索。潮汕,潮汕。
然后便这样灵光一闪:我不必在道德上要求自己爱家乡。但我却可以策略性地选择,以具体的地方感和日常生活经验,来抵御那个难以触摸、又时时被当权者所左右的国家概念。
故此,并没有一个标准的、真实的潮汕要去贴合,我自己的生活经验处处都可以是真实和意义(事实上,它们也是体现某一区块某一经济发展阶段、都市规划、建筑特色、屋内摆设、植被地景和生活习惯。)就像白斩鸡并不被视为潮汕特色(而是广东菜色),但它却是家中常常出现的一道菜,而我迟至近月才知晓我的味蕾仍在挂念着它。
我也无须再惭愧和尴尬于过往的家乡经验匮乏,因为认同并非固着的,而是累积的、变动的、建构的(「建构」这个武器,执政者可以用,我们凭什么不能用) 。而那些我曾以为是走马观花和装点伪饰的潮汕元素,正是一个新的建构过程,让我开始触及这个地方我尚未熟悉的那一面。就像是绿豆糕、青橄榄、功夫茶,也并非我从小喜欢熟识的味道,但现在他们被赋予了新的意涵(向外地朋友推介),和深刻的味觉记忆。
不论它是汕头、潮汕、粤东、闽南的尾巴,whatever,它就是我所食,所行,所住,所见,所互动连结的每个人。
完成了这一番建构,我终于可以诠释自己的归乡心情:
半年来,眼见着宏大论述与厚重乌云笼罩在这片大陆上,墙越来越高,陷阱越来越多。有些人掉下去,有些人还未爬出来,有些历史无声,有些人失语。还有众多的人被统一成愤怒的面孔,在网路上血淋淋地撕裂。
在这种时候,我当然更思念那种真实的颗粒,更渴望、也更需要,穿过乌云、穿过墙、穿过一切片面而刻板的形象,落到土地上,落到人的面前,去对话,去互动,去日常的琐碎里,寻找内生的韧性。这是情感的舒缓,也是用身体经验进行的反抗。
如此,我因国家而痛苦,我因家乡而安慰,便不再是矛盾的心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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