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FAT迷思一:「內心」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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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有動機,然後有行動。是這樣嗎?來讀當代社會學理論,剖析經典老派行動理論(GOFAT)的盲點與迷思(3)||刷新我認知的美國社會學博班理論課

上一篇誇誇了GOFAT的「好」(笑裏藏刀的),從這一篇開始,我們將開啟思維(也是情感!)大挑戰,顛覆這些常識一般的迷思。

關於動機、行動、與二者間關係的迷思

GOFAT最大的問題在於認為,總是有一個預先存在的動機引導著行動。不過,在我們進入關於動機的討論前,我們需要先回顧其他更隱性、但緊密相連的假設,並將之拆解。那就式:對於偏好(利益和價值)以及自我認同的理解。

迷思一:事先存在且穩定的偏好,利益,或價值

如前所述,GOFAT模型中,動機是由利益和價值(經濟學或稱之為偏好),透過某些複雜的心理認知匹配(mapping)過程,而產生的(Whitfold 2002: 329)。這些利益、價值、慾望,常常被預設是清晰的、先在的、穩定的、存在於個體內心。就好像所有成功學裡想像的那個「我知道我要什麼」,自主自信、目標單純又篤定的個體。

然而,如Smelser指出,行動者(actor)的偏好常常是模糊、不穩定的(Spillman & Strand 2013:90)。美國實用主義理論者(American Pragmatists)也主張,利益或慾望是多面向的、個體差異的、從特定的領域中產生,並被周遭的情境所形塑 (Spillman & Strand 2013:87-88, Whitford 2002:339-341)。值得留意的是,這種「情景式的形塑」並不能被化約為更寬泛的社會處境,也不以系統性的方式運作(例如,工人的利益就是被「階級」所塑造)(Spillman & Strand 2013:88)。

援引Dewey的論述,Whitford (2002:325, 327)抽絲剝繭地分析了為何人們的慾望和價值既非「內在」、先在,亦非穩定不變,與「資料夾」模型的想像圖景大相徑庭。下面是其主要論點(但例子是我加的啦):

首先,生物基礎的衝動並不足以構成慾望,因為慾望是從文化慣習和鮮活經驗中產生、並受其限制的 (ibid.:339)。譬如,「把月亮摘下來」也許是一個會在童話與文學中出現的譬喻,也許會是從小孩子口中說出的願望,但在大部分情境下不是一個共享當代社會的科學認知的人,內心會生發出來的衝動/慾望。進入某一所高等學府、世界幾百強公司,會是成為一些人的理想,對於另外一群人卻是從來沒有進入過他們的慾望範疇——不是因為「沒興趣」(雖然這樣的人也大有人在),而是覺得那是「做夢」。在一個以禮物經濟進行運作的部落裡,「大賺一筆」、腰纏萬貫,也很難成為一個人眼裡的「利益」或「價值」選項。換句話說,在特定的社會情境之下,(被認為)在一個人的生命中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不會成為這個人的慾望或動機。

既然慾望升起於、倚賴於特定的外部情境,它們就不能只是個人心智中的「穩定原初材料」(ibid.: 339-340, 345)。相反,它們是在當下、進行中的、嘗試性的行動中,隨著行動衍生的新資訊而時時調整 (339)。情慾也許有生物基礎,但將任何身心內萌動的感受,認知為性慾、情慾、心動乃至愛情,都需要先有相應的社會文化的框架。誰是可欲的對象,也是極仰賴、受制於社會文化的。有人會說,我是天生的同性戀者/異性戀者。但沒有人是生下來就知道的,對於哪種性別或哪些特徵的對象會產生情慾,是在碰見令你萌動的人之後才曉得,而後才有各式的(基於文化框架的)認定和標籤:這是好感,這是crush,這是慾望,這是愛,這是同性愛,這是異性愛⋯⋯

相似的,價值也不是一個一成不變的規範性領域,而是回應於特定情形而不斷反思重整,無法從日常生活中剝離出來 (Whitford 2002: 341)。(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常常有「雙標」的情形出現吧?)

Shapira與Simon的案例研究《學會需要一把槍(learning to need a gun)》(Shapira & Simon 2018) 就非常精彩地呈現了慾望和需求從認知上(cognitive schemas)、也從身體上(embodied experiences)形塑出來的過程。作者們訪談了46位日常攜帶槍支的人,並且在槍械培訓學校進行了33個月的田野研究,細緻展現出培訓的社會及物理環境、人際互動、訓練實操、身體經驗,是如何為他們的學員形塑、乃至創造出圍繞著槍支的一系列慾望、利益與價值,也就是對於日常隨身攜帶槍枝感到「可能」、「舒適」、「安全」、「正確」、以至於「必要」。

在他們的研究中,多數受訪者都表示自己擁有槍支是為了自衛,並出於一種對於社會治安的不安全感。這種不安全感是在課程中被強化的,譬如講師會播放一個女性被兩個黑人男性襲擊的影片,來告誡學員們人是「脆弱的生物,很容易被摧毀」。即便對於原先已有不安全感的學員,這些課堂亦是一記關鍵的警鐘(a wake up call)。和已持槍朋友的交談也是一種助推的重要情境:從未想像過自己擁有一把槍的受訪者,在一場交談後感到了對槍的需要,甚至必要(只有擁槍才可以應對在半夜三點被闖入家中的盜匪,才能履行保護家人的責任)。另一方面,對於槍支本身的擔憂和恐懼、「槍支危險而致命」的認知,則在槍支使用的教學中被逐漸替換成「只要持槍的小心、謹慎、負責」即可的概念。(莫名想到反核與擁核論述?)與「槍能救人」、「持槍者是負責的公民」的觀念逐漸深入他們內心同時,他們從顫顫巍巍、緊張不安地第一次握起手槍,到一次次地射擊練習,對於持槍、射擊、攜槍的身體體驗越來越習慣、熟稔、舒適、乃至愉悅。在這個過程中,關於持槍與用槍的「需要」或「渴望」,才真正在一個人的身心生長成形。

。。。未完待續,敬請期待。。。

本文翻譯自本人於當代社會學理論課期中報告,有修改。

參考文獻:

Shapira, H., and S. J. Simon, 2018. Learning to need a gun. Qualitative Sociology 41: 1-20.

Spillman, L. and Strand, M. 2013. Interest-oriented action.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39: 85-104.Swedberg, R. 2005. Can there be a sociological concept of interest? Theory and Society 34: 359-390.

Whitford, J. 2002. Pragmatism and the untenable dualism of means and ends: why rational choice theory does not deserve paradigmatic privilege. Theory and Society 31: 325-363.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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