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妈妈一起返乡

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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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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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没有哀愁那么深,只是谈不上快乐。

妈妈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没有哀愁那么深,只是谈不上快乐。在家里,那个我们住了21年,位于武汉市,离长江边不远的老式小区,那个家,对于我们来说,也许太大了。好几年,我都在异乡,上海,或者北京。这十年,爸爸也一样,在广东虎门、深圳,福建,追逐着失败,或侥幸的建筑工程。

所以,在那个小小房间,妈妈常常在单人床上,陷入昏睡。她不知道该做什么。那个小房间,原本是空旷客厅的一部分。为了爷爷居住,动工成为了新的房间。总共,爷爷没有住几天,他住在医院、养老院,最后死在了那家医院。现在,我看到了小房间的玻璃上,贴满了一层又一层的胶布,也会感到触目。我们,没有考虑要安装窗帘(过去的那个坏了),爷爷也没有说,在一个漫长而无言的下午,九十岁的他,撕扯着胶布,直到窗户再也无法看到外面。

2019年。妈妈住了进来。渐渐地,她和丈夫,也就是我爸爸,分开住了。最初,是爸爸的鼾声,几乎每天,爸爸也会醉酒,他就靠在床上,手机发出巨大的声音,是抖音的声音。大多和国际政治有关,(也许,出于一种尊严,他应该也会看短视频里的美女视频,但几乎不会被人察觉吧),民族主义的声音,台湾是高频率词汇。

妈妈也沉浸在手机的世界里。

爸爸(有时)是固执到有点无情的人,缺乏责任心,散漫,不和人做什么沟通。妈妈经常念叨着,河南老家的房子,和爸爸分开住。有时,妈妈也会说,把老家的房子盖好了,以后带爸爸一起去住,看他愿不愿意,那边生活更省钱。

今天,妈妈又说,几年后,干脆就去餐厅当端盘子的服务员。说不定,颈椎也就好了。老家也就那几个人。妈妈感觉,所谓的故乡,并不可能真的回去。

……………….

2003年,也许是个时间,我和妈妈在一片(现已经消失)城中村里。那里房子倒没有很密集,电线网很杂乱,一栋又一栋民房,有黑网吧、PS游戏机室(需要有同学带你才知道去处)、地下赌场(一次偶遇过童年时「干爹」 ,才意识到…)、租书店(之后的初中,我借到了李银河、王小波合着的《他们的世界》),这片混杂住宅区的入口处,是一家很大的街机市。小学时,我常常和朋友们去玩,甚至是中午休息的时候。但坦白说,我对游戏并没什么兴趣,也许只是想有人陪伴。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絮絮叨叨说到这些。回头来看,那片消失的城中村,其实并不大。从儿童到少年,那个人的记忆就如同快要坏掉的灯泡,忽明忽暗。当一片消失的地域,会在记忆中,留下深刻、残缺、无法满足的印象。

那一天,我也不知道,妈妈和我会在那片城中村里,她是为了去一家电话商店。屋里有很重的烟味,放了两排电话,都会有隔板。那还是,人们普遍没有手机的年代。小屋里,不同的讲话声,以及电话所发出的叮铃叮铃的响。

那时,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来这里。那时,妈妈就在工人平房住宅区(武车四村),开了一家副食店,应该就有一台对外收费的电话吧?我还记得,妈妈忧心忡忡,对着电话讲着些什么。走的时候,妈妈拉着我的手。我问妈妈,怎么了?她像是快哭的样子,她说:你舅舅把姥姥家房子给烧了。

……………..

我和妈妈约在了漯河站见。她从武汉来,我从苏州,做过夜的卧铺车去。我已经四年没有来过这次,过去,也很少在这个小小城市行走过。我十二点到了,妈妈在晚上十一点来。 (按照计划)。我好久没有坐过硬座火车了,我的睡眠并不是很好,因此担心在火车上睡不着。如妈妈所说,那一天,我确实觉得漯河没什么好逛的。我没有睡好,天气也阴沉沉的,后悔最初决定要在这里呆那么久了。

这几年,我感觉漯河的变化很小,老城区靠着火车站附近,很热闹。最中间的千盛百货,最显眼开了一家麦当劳、霸王茶姬、瑞幸咖啡,不远处,也开了一家肯德基。这里没有星巴克,有一家星巴克的高仿店,对于一个人口有几百万城市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当地政府,对于地方经济是多么不抱希望,才不处理这么明目张胆的侵权?

好在,这里有一家很舒服的独立咖啡店,二楼有很柔软的沙发,我一边看着小说《回忆,扑克牌》,消磨着等待妈妈的时间。

——————

晚上十一点多,妈妈到了,我在火车站的出口等她。从月台下来,一路上都没有电梯,感觉到非常颠簸。很多人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吧。我叫的网约车还没来,妈妈跑到了出租车,询问价格,对方说不打表,100块能到。这个价格,比网约车要便宜20。但没有办法,我和妈妈说,别人已经过来了,这样取消也不好。

我们上了汽车,行驶在夜色中。回家的路,最终要经过沙河河堤,在不宽阔的路上行驶一阵。进入河堤时,司机一度以为导航出现了问题,因为我们要走过一条乡村小路。从没有来过的他,并不确信能否开过去。这也是乡村的部分模样吧。小时候,我很不情愿,或者说感到疲惫,和妈妈一起回乡。从火车站下了后,要步行到并不远的汽车站。一台看上起很破的公交车,因为农历新年的原因,常会挤满了人,也要等到很久。我们就在这狭窄,走走停停的公交,慢慢驶出了小城市,停在了我们所不知道的陌生乡村,又迎下了人。我们就在这种拥挤车厢的摇曳中,被妈妈通知,下车了。

终点站是逍遥镇,我以为要到了,但离家还有新的旅途。我们要走到河边,等待接驳的小船,带我们到对面。运气好的时候,有亲戚会开着电动三轮车来接你,或者仅仅只是来了人,帮你接过沉重的行李。然后,继续步行三公里,才能达到,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舅舅烧掉了房子后,妈妈和爸爸商量,拿出了几万块给老家盖新房。一共有三间房,一个客厅。往后几次回乡摆放中,我们也住在了这里。之后,外婆去世了(河南一般叫姥姥),很快,外公也去世了。舅舅独居了一段时间,这之后,他被送进了周口市收容所。那个房子就荒芜了,渐渐不能住了。

也许,一度时间,成为了小说中的乡村房屋。舅舅捡了很多破烂回来,并不是用于回收,只是他有些疯了。这其中,他捡了、买了很多观世音、土地公等神像,摆在了客厅中,数量非常巨大。在外公的葬礼,我匆匆去了一趟老家,只见空旷的客厅,摆着一张外公的遗像,以及一只刚杀好的鸡。没有拔毛,还能看到一些鲜血。

除此外,地上摆满了神像,这让我很震惊,以为是乡村葬礼的某种仪式。一旁的小姨说,都是你舅舅,这几年捡回家来的。她不让我拍照,因为她有迷信,认为关于葬礼,关于遗像,被拍摄下来是不吉利的。


如今想来,会不会舅舅处在一种混沌的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死了,但有时候又知道。外公还在的时候,他有时以为父亲去世了,有时又知道他还在艰难喘息。有时候,他以为父母都还在。这种双亲的死亡,在尚未完全发生时,就笼罩了他。他决定收集来各种神像,来装扮父母的葬礼呢。

舅舅也离开后,老屋空了,通往老屋的泥泞过道里,竟然长满了,如人一样高的植物。不再人住人了,想进去也费力气。今年,妈妈决定修缮这个房子,花了六千元,找人清楚了过道、院子里的杂草,给过道铺好了水泥地。她想着,等过几年,再来装修房子。

…….

这几年,我妈妈住在大姨家。我们这次也住在大姨家。

大姨,看起来是一个宽容,情绪平稳的人。她对我们的到访很友好。平日里,她一个人住在老家,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工地,孙子读小学,每天住在家里。两个读初中的孙女,就在镇上,是寄宿制,只有周末才回家。我很惊讶,作为奶奶,对于晚辈没有一种溺爱之情。这在城市是很少见的。

我还记得大姨夫,他是一个小学老师,儿童的时候,他向我展示过用陷阱逮住的鸟。最后得到他的消息,是表哥(我们只在过年几次),让我转发姨夫重病的水滴凑。我考虑了一下,没有转发(当时我认为陌生人,没有义务为我的家人、朋友去捐钱),那时候没什么钱,也没捐多少。这让我有一点后悔。几年后,那个表哥也去世了,在浙江嘉兴的一片水里。

这几天,我就住在大姨家,在那个空空的房,我妈所住的那家,还摆着姨夫的遗像。他看起来沉默、宽厚。

在老家的那几天。我几乎没什么事可做,每天中午起床,有一天早醒了,我什至特意继续躺在床上,因为不知道做什么。除了看那本《回忆,扑克牌》外。第一天上午,(在我睡眠中),妈妈去给外公外婆扫墓。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坟墓又会在哪。在爷爷没有过世的时候,我和他回到正定。也是一天上午,他独自去了,祭拜父母。

(我不认识爷爷的父母,亦没有为他们而扫墓。)

村庄,几乎没什么人。有一个十字路口,留守在此的人,会在这里闲坐。有一个副食店。除此外,没有任何公共区域。它离镇上有4公里远,妈妈说,以前人们会走去河边,坐船去逍遥镇。但郝岗的东西也变得齐全了,有大一点的超市,有做家居的门店。过去,人们要去漯河市才能置办的东西,在镇上就能解决了。我和妈妈说,还是好不方便呀,想要买点菜,骑电动车,都得快二十分钟。妈妈说,在农村,人们有的就是时间。

那几天,都是阴天,我几乎没什么出门的意愿。第一天,我骑着电动车,跟着大姨的电动三轮车,她要去接两个上中学的孙女,还有亲家的孙女。所以,电动三轮车坐不下了,大姨告诉我。五点半,放学,这些中学生们可以回家过清明假期。他们有不同的面孔,青涩的、孤僻的、坚强的,但看起来都不怎么快乐。

离放学还有十多分钟,我在镇上转悠,买了五杯奶茶。学校的路上,停满了电动三轮车,还有汽车。等我们要回村子时,小镇上的主干道,陷入了严重的交通拥堵。我们缓慢地离开,真的是热闹的时阵。回去的路途,几乎平平无奇,走出拥堵后,很快就能进入的乡间的小路————一路上,都是麦子地,还是一片青色的。坟头就在这些麦地里,空阔的农地,进入秋天,粮食当然还会长高,就只能看到最上层的土堆了。

很大一块区域,装有了成片的太阳能光伏板,并被铁丝网包围了起来。上面写有警告:高压危险,禁止入内。但里面还是长满了小麦,有人破坏了铁丝网,为了劳作。在光伏板的下面,也留有零星的坟头,摆放着假花。这是当地用来扫墓的装饰品。当我闻到臭味时,就快到家了,正在经过一个大型的养猪场。

妈妈说,被征用的土地,会每年给农民一笔租金。但养猪场应该买下这片土地,如果未来他们不养猪了,建筑荒废了起来,农民的地也没法种了。

在我们离开乡村的前一天。妈妈的闺蜜,带我们一起去了镇上,找她们在开理发店的姐妹。这是一个夫妻店,我去的时候,不少人在排着队剪头发。他们看起来关系很好,妈妈说,他们每天都会下河里游泳,哪怕是冬天。妈妈说,以后回了乡里,就跟着闺蜜在河里学游泳,听说不出半个月,就能学会了。她说,听说只要游泳,就能很好缓解颈椎病。

五点多,我在蜜雪冰城,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要我回理发店。他们准备关门了,男人提议,要开车带着两个姐妹,还有我,去二十多公里外的河边看桃花。车开上了国道,临近目的地就开始堵车了。沿着河边,有很长一道市集,卖烤串的、糖葫芦的、切块菠萝的,用项圈套中大鹅,或者巨大的装饰品。甚至还有一个耍猴人,看起来非常残忍,我感觉到猴子们的皮肤都有长期被鞭打所留的印迹。我们停了下来,一个公猴表演骑自行车,旁边的母猴,还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小猴,它小小的脑袋,扒拉在母亲的腹背。

猴子骑着自行车,一次还不小心碾到了幼猴的脚上,所发出了尖锐的惨叫。耍猴人发出口令,要让母猴坐在自行车的后座。接下来,应该是出于娱乐性,公猴想要反抗耍猴人,拿出了地上的刀,比划来比划去。人群传来一阵阵笑声。这种表演性,让我不安意识到,你很难分清猴子们在某一时刻的痛苦,以及失控,是出于本能,还是安排好的调度。

看了一阵,男人笑嘻嘻对孩子说,过一会儿再来看吧,我们在往前头去看看。等走回来的时候,再好好看看。实际上,这是哄小孩的把戏罢,中年男人掌握着时间的调度————我们走到了市集的终点,接着又往回走,为了买零食、拍照的停留外,很快就结束了看花之旅。因为在小镇上,有人正等着他一道吃晚饭。他也会带上我们。



等我们经过耍猴的地点时,不知道为什么,耍猴人显得很不高兴,又鞭子抽打着公猴,一旁的母猴、幼猴看起来很焦躁、害怕。也许,一场又一场的表演下,真正花钱打赏的人太少了,他以此来泄愤。也许,这也是表演的一环,这种暴力的抽打下,能激起一些人的同情心,试图用打赏来平息耍猴人的愤怒。

也许,一个在场的少年,幻想着捡起地上的,作为道具的刀,冷酷地捅向这个面露狰狞的男人。他以为,这样完成了一种对于恶的惩罚。有一天,这个少年,却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辫子,更复杂、无声的抽打,他却蓦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另一种面孔,照了照镜子,人到了中年,还长成了耍猴人的脸。那天,他只不过看了猴戏后,又走回了家。他惊奇注视着,镜中全面的面孔,突然感到了一阵剧痛,好像是血从腹部涓涓流出。这时,他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妈妈感叹道,也许没有孙子,人到了六十岁,但感觉好像还没有真的成熟一样。第二天,我们和大姨在河边散步完后,临时决定回家。大姨开始忙活起来,和面,把红糖粉,包进了面团里,她想要炸一些糖饺,给妈妈带回去。最终,我们坐上了顺风车,来到了漯河站,度过了必然消失、无聊的几个小时后,回到了武汉。妈妈回到了,那个她用于沉睡、围绕着电商直播、网文有声小说的小房间。


END

此作品获Nomad Matters 游牧者计划支持。

01.外婆,阿嬷

02.外公的葬礼

03.和妈妈一起返乡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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