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hn Hui
John Hui

90後港仔,文字工作者,哲學愛好者,現正為哲學新媒體撰寫專欄。熱愛分享、評論好書及電影,偶爾會寫小說。

【影评】《激辛道》:吃辣吃出一套资本主义的工作伦理

《激辛道》将吃辣赋予了一个克服困难的符号,但若放在资本主义的工作伦理的脉络下,却带出了德国社会学家韦伯的观点:刻苦的自我实践才是推动资本主义发展的关键。重要不在于克服难关,而在于强调不断克服难关的工作伦理对资本主义社会来说有着什么样的价值。

原文刊于哲学新媒体

激辛道》讲述业务推销员桐山,刚进新公司时因新同事之间有一个吃辣的文化,令原本对辣敬而远之的他成为无辣不欢的吃货。此剧的卖点在于,只要每回推销失败便与同事们吃辣,吃完后总会正能量满满,跨过工作上的种种挑战,迎难而上。 「辛辣」一词代表了辛苦与辛辣,巧妙地将辣与吃苦结合,视吃辣为一种个人的修炼。

激辛道剧照


《激辛道》将吃辣赋予了一个克服困难的符号,但若放在资本主义的工作伦理的脉络下,却带出了德国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 的观点:刻苦的自我实践(the practice of the ascetic self) 才是推动资本主义发展的关键。重要不在于克服难关,而在于强调不断克服难关的工作伦理对资本主义社会来说有着什么样的价值。一切得从征服一碗地狱拉面开始。

吃辣是一场修炼

由抗拒到喜爱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主角桐山征服辣的过程由千万个不愿意开始。他在第一集初来报到东京,奉命到一间酒屋店推销,谁知店的老板对推销员十分抗拒,在他的偏见下,桐山自然被臭骂完后打道回府。

某天他原想再到酒屋店与老板再战,但信心不足的情况下,他改变主意到一家专门吃地狱拉面的店用膳,不小心点了一碗五十级辣度的地狱拉面,店内的人纷纷用眼神对他竖起姆指,暗暗视他为真男人。岂料吃了一口便辣到快要哭的桐山,抬头环视店内的人对自己摇头叹息,看得出众人心中的姆指顿时改为尾指,突然发奋图强,说服自己若要在新地方取得成功,必先征服这碗辣面,若在这面店内倒下,以后便在热爱吃辣的同事面前抬不起头。此时他回想起当时离乡别井、与同事在辣店共餐却惨遭白眼的画面,激起了他的意志,在心中对眼前的地狱拉面竖起中指,在不想丢脸的情况下连面带汤食光,接受店内的食客鼓掌。他的转变亦由此改变,吃辣赋予他闯过难关的勇气。他随即回到被拒绝过的酒屋店,打动了老板。

按照剧组沿用「辣」这个符号的方式,不难理解为何此剧锚定在励志的剧种上。每人对辣的容忍度不一,有的人天生爱辣,就如有些人天生本就喜欢挑战。但对于不吃辣的人来说,要学会品尝辣却要跨过一些门槛,至少能够驾驭那种味蕾不断向你咆哮的刺激。好比对一些热爱运动的人来说,运动不旦每天非做不可,更要做到近乎自虐的程度才会叫爽。但对于本身不爱运动的人来说,简单如走路也会叫苦连天。两者的相似之处就是要让身体适应后才可欣赏箇中的乐趣。每次主角成功挑战不同级数的辣度后,他会先走出餐馆,随即给予他一个特写镜头,表示他吃完辣后获得如运动过后般的平静。这种平静仿佛在将吃辣比喻作一场脏腑的运动,借此表达出身体「承受痛苦」的操练

剧中的辣辣锅

为何吃辣能提升桐山的工作表现?这可由他征服辣的方式得知一二:每次对辣的克服都是从细味辣在每一道菜起了什么作用开始。吃辣最要命的时刻,就在毫无防备的时侯把食物放进口里。由他懂得细味开始便不再与辣「硬碰」,被辣的刺激牵着走,而是用阅读的态度来驾御那种刺激。这种态度要他不得不提高对食物的感受,方能抵受辣的刺激。

同时,吃辣亦令他的感知更加敏锐。在品尝的过程中,他尝试理解厨师加入辣的用意,亦解释了为何吃完辣后他能够把难搞的客人收服,因为他知道一贯的推销手段并不管用,就如他直接把辣辣的食物放进口里却亳不思考厨师的用意一样,他的心智必须更加敏锐才能察觉这些难搞的客人的真正需要,毕竟他们都不受公式化的推销方式。辣的体验教会了他遇上阻碍时,需提高心智敏锐度,桐山亦因为这种锻炼令他从辣中找到自我提升的价值。

吃辣的自我塑造

不论是吃辣还是人生路上,学会细味困难赋予了人面对逆境时该有忍耐的意志,与困境纠缠下去,从而提升对困境的承受力。桐山挑战辣的方式点出一种刻苦的自我塑造的尝试,他迎难而上的态度,令此剧的励志面向特别显著。站在老板的角度看,员工工作上坚忍当然是公司的福气,但换个方式说,若员工工作上没有成长,公司便要面临倒闭。励志的背后隐约也透露了刻苦的自我塑造与资本主义的发展有深刻的连结。

德国社会学家韦伯

每当谈到资本主义,诸如「阶级对立」、「资本流动」、「剥削」等元素必然会伴随而来,可是德国社会学家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提出了自我创造(self-fashioning) 的权力感反倒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先决条件。

桐山的正向来自他面对挑战中展现的不屈不挠。但他的不屈不挠是从何而来?韦伯认为桐山克服工作上挑战的坚毅要追溯至基督新教的教义:享受财富令人游手好闲,反而远离上帝的旨意。他们不反对对财富的拥有,只反对因财富而不努力工作。清教徒认为,要获得上帝垂青就得要辛勤工作,因为工作就是增添上帝的荣耀的机会,虚度了一秒就少了一分增添上帝荣耀的时间。同时,劳动也是禁欲主义的实践,清教徒们需要把精力放在劳动上,使他们无暇追求不洁的生活。韦伯认为,这种以禁欲主义为基础的劳动精神孕育了资本主义的发展的温床。因为在清教徒看来,在工作上迎难而上就是在取悦上帝,韦伯认为由信仰所塑造成的清教徒性格,与资本主义所强调的不断生产,不谋而合。

学者哈维‧高德曼( Harvey Goldman ) 认为韦伯要从清教徒的自我塑造中,寻找一种自我强化主宰世界的方法。清教徒的自我塑造,往往离不开抛弃最原初的自己,从追寻一些最极端的意义上重新建立自我1 。自 尼采宣告上帝已死后,宗教价值在愈趋理性化的社会愈来愈没有位置,同时将理性奉为最高价值的价值观亦导致了意义真空的问题。以往清教徒的工作是为了满足上帝,如今当上帝不再被视为意义的来源时,人不再为上帝而劳动。要资本主义运作顺畅,就先要有人辛勤劳动,毕竟人不是机械,也有沮丧失意不想工作的时侯。他认为韦伯希望从清教徒的苦修伦理中提炼出一种重设意义与价值的方案,那就是借着从劳动与服务中填补以往由宗教赋予工作的意义2

韦伯抽取了荣耀上帝的元素,将具有禁欲特色的劳动精神世俗化,保留了刻苦自我创造的实践形式,从中赋予工作意义。换句话说,克服工作上的种种困难令自己蜕变成为了新的意义来源。从工作上自我创造需要舍弃最原初的自己,将一切自己的喜好厌恶屈服于自我创造的意志之中3 ,如同桐山在挑战地狱拉面时侯一样,千万个不愿意也要硬着头皮把面吃光。这种自我创造的精神讲求如苦行僧般的自我规训,在工作上彰显了类似荣耀上帝的宗教意义4 。借苦修的力量强调克服困难,对资本主义的价值而言,就是要劳动者在气馁的时候不断生产。

对资本主义的臣服

韦伯察觉到商业社会背后有其宗教道德基础,在此基础下,不论宗教组织或是资本主义若要加以发展,个人动机便十分重要。在新教中,要获得上帝的恩宠,教徒们的生活方式须严格遵从圣经的指导才能证明自己的善行。那么该如何令教徒们一律遵守呢?韦伯认为,这种方式不可由宗教组织来推动,宗教组织将会俨如一个宗教法庭,强力规限教徒们的生活只会削弱教徒们的行动动机。这种方法只会惹人厌。因此,若要他们遵守圣经的指导,便要借着恩宠的观念令教徒们自愿归顺相应的教会律戒,让他们明白到要获得恩宠便需要与上帝达成共识,那就是靠身体力行证明自己

同样地,资本主义的发展不可如宗教法庭那样,只靠国家订下的商业规章来发展,那只会特显商业社会野蛮的一面,令劳动者自愿归顺资本主义才是王道。没有人喜欢在被枪指着的情况下工作,但反过来赋予别人机会拿枪指着别人工作,大家的工作动力也许会大大提高!

回到故事当中,桐山自我提升的欲望就具有雷同的自我监督元素在内,并以自我激励的方式出现。若回顾当初桐山吃辣的原因,多半与他的工作有关:他被分派到一个吃辣文化很强的工作环境,从食物中领悟解决工作问题。他的销售工作更好说明吃辣文化对于业绩的重要。因为工作的关系,销售团队每天要面对不同客人的拒绝,需要的胆量可与拆弹专家媲美。吃辣的文化犹如像僧人每天把手掌插到火烫的铁沙中锻炼一样,将一般人敬而远之的锻炼视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吃辣的自我修炼

同事们对不吃辣的桐山的白眼、走进辣面店其他食客的眼光对他构成不得不吃的压力,东京人的目光及对吃苦的标准令他不得不就范,强逼自己欣赏辣,最后亦幸运地从中找到吃辣的价值,将自己打造成一个不怕被拒绝、愈挫愈强的推销员。由抗拒到喜爱之间,桐山看似不断主动形塑自己,从吃辣来挑战自己,但更多时侯受到他人的目光影响,到最后将吃辣内化成个人喜好。桐山的自我实践看似自主,其实也只不过臣服于作为一个销售人员该有的工作伦理来增加公司的收入,他的销售工作令他苦修,并内化成自己个人的一部分。

当励志作为对资本主义的修补

假如你观看影集时,桐山征服辣的热血让你鸡皮疙瘩或者觉得不对劲,不妨从以下的观点出发,或许令你的疙瘩舒缓一下:在资本主义的脉络底下谈励志,其实是为资本主义作出修补。马克思认为,打工会使人异化,由你受薪一刻便是出卖自己的时间,加上无法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下,令劳动者无法体验工作带来的成功感。但《激辛道》呈现了另类可能,那就是工作上的异化是可以克服,假如你把注意放在苦修式的自我实践上,你将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但从挑战辣的举动来看,却无意间流露出一种为资本主义的异化现象进行小修小补的意识。它的套路集中在每天上班族会遇到的小挫折上,然后讲述如何将食物视为假想敌,征服了它便会有所改变。它所描述的是你我都会遇到的情况,亦是你我能轻易做到的事,仅在为改变而付出的代价上看,《激辛道》不需要有惊人的个人付出来克服困难。它并不如像洛基(Rocky) 这种励志角色,需要付出近乎自虐的力度来令人眼前一亮,角色付出的代价仅限于勇于尝辣,借着吃来调整自己的心态,把每天的工作做好。对于吃辣的描述,大多由角色的内心独白带出,个人的精神面貌没有因吃辣而有显著的改变。所谓的改变,只是提高对工作困境的承受,这显得吃辣带有类似兴奋剂的功能,在每次的挫败来袭,都需要投入到辣的试炼中,令自己重新振作,甚至兴奋起来从新投入劳动。

但说到底,吃,只是一个消耗而非付出、累积的举动。主角吃辣时以夸张表情来表达对食物的感受,每段感受的独白呈现一种仿佛将要对自我进行「大改造」之感,但实际上挑战完辣后,没有显示主角有上流的议价能力,从辣的训练中获得的心智提升只让他成为一个更难缠的推销员,重新在拒绝与振作之间轮回打转。在每集的推进中,主角桐山再次被新的挑战吞没,说明了对劳动异化的现象进行小修小补的意识,仿佛反面在说:比起成功,因工作上的挫败而不想工作,箇中的煎熬更需要惊人的意志来挨过。当「自我创造」的戏码在桐山的内心小剧场上演时,令人联想起卡夫卡的一则寓言:

被鞭打的动物从主人手上夺去鞭子自己鞭打自己,以表示自己也可成为主人,其实那仍是代表主人鞭打而有了一处新的肿块,那动物想成为主人只是一种幻觉而已5

每吃一口辣,鞭多抽几下,抽鞭的上司心在笑,被虐的桐山在爽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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