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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向黑色的眼睛

看到她眼睛的瞬間,我便永遠忘不掉了。

1.

既然已經一絲不掛,就把鞋也脫了吧,赤腳踩上浸水的泥地,不生野草,冷且濕滑。靜謐的黑暗中,更多的水悄悄湧出。

三樓的木門吱呀作響,孱弱的廊燈下走出一個女生,襯衫是白色,她戴著眼鏡,看向仍戴著眼鏡的我——一片黑暗。

剛剛,我還在幾乎相同的位置,打量了幾乎相同的黑暗。而當我正在黑暗中時,仍然生出一種不理性的羞愧,下意識地遮住自己。

她看向前方,小心翼翼地沿著走廊前進,很快便融入黑暗。她打開手機的探燈,消失在盡頭破舊的衛生間裡。我舒了口氣,蹲下身子,循聲摸索那條正傾吐著的水管。水管像一條掙脫的巨蟒,我用雙手把它舉過頭頂,任由水流砸在臉上,寒意醍醐灌頂,耳畔只剩下啪嗒啪嗒的水聲。待到再次睜開雙眼時,群星與月亮都溶化在了鏡片裡,蟬鳴像無奈的哭聲。

2.

看到她眼睛的瞬間,我便永遠忘不掉了。

一個月前的那場面試上,我每次抬頭,都避不開那雙熱誠而溫柔的眼睛。我只能不斷地在投影屏前扭頭,接著來回踱步,結果把喬伊斯的《死者》說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好在沒有人發現,或者說,根本沒人在意我的緊張。她只是從頭到尾撐著頭,時不時晃動手中的百樂筆,在淡橙色的活頁本上若有若無地記著,彷彿不是在聽一堂開給初中生的干巴巴的閱讀賞析課。那滿足的笑容總讓我想起,握著奶昔從食堂邊新開的巴黎貝甜裡出來的情侶。

到了提問環節,同大學課堂上如出一轍的尷尬如期而至。左側的男評委在其他人督促般的注視下,無奈地咳嗽,接著問起我的主修科目、興趣愛好、以及是否有支教的經驗。拖到無可再拖了,他擰巴地解釋起自己的憂慮:

“其實,我們要教的是初中生,你覺得他們聽得懂這些嗎?”

“我覺得沒問題啊。” 她轉頭打斷。

“不是不是,黃嘉豪,你聽我說,他講的核心是結構,例子生僻不要緊的。”

短暫的爭吵後,那雙天真而喜悅的眼睛再次鎖住我,一種強烈的羞愧感隨之而來,甚至殺死了我附和的勇氣。很快我就知道,她叫詹憫悅,和同她爭論的黃嘉豪一樣,在浙大讀自動化,一個月之後的暑假,我們將一起參加這場短期支教。

3.

“你有沒有覺得,那個女生很特別?”

沒有太陽的午後,我們坐在中庭的桂樹下。我用一塊掉漆的椅背墊著值班日記,這是陳榮從學工處裡修不好的廢椅子上拆下來的。她斜躺著,腦袋滑向椅背的一側,膝頭放著一本《Rembrandt — The Power of Art》的小冊子,眼睛也半和著,像是困極了。如果不是嘴角的微笑,幾乎要被我當作夢囈了。

“你上課時,我們在辦公室裡談過了。”

“真的嗎?”她來了精神。

“她叫江夢穎,周可馨查了點名冊。”

“江夢穎啊,真是個好名字。”她看向我身後安靜的教室,斑駁的白牆裡,吊扇靜靜地旋轉。午睡孩子的脊背構成整齊的波浪剪影,唯有一個不安分男孩正翻來覆去。

“我管不好紀律,”詹憫悅流露出一種勇敢的無奈。

“我有時候也想,我講的是不是沒有意義。”

“怎麼會呢?”我下意識地附和。

“只有當我看向她時,才會打消這個念頭。”她睜大眼睛,說:“每當我看向她的時候,她都在看著我。你知道嗎?那種眼神。”

“忘不掉的眼神。”我說。

“是啊,”她凝視我,“讓人平靜。”

我愣住了,險些忘了避開正對的目光,報告裡的套話漫無目的地增長。好幾次,我鼓動下顎,但又不安地嚥下擠到舌尖的詞語。報告已經寫到底,而耳畔彷彿還迴盪著她的聲音。

“明天我沒課,不介意的話,旁聽你的可以嗎?”

一陣風襲來,午後乾結的皮膚得到解放,我遲遲沒有得到回應。

幾粒零星的桂花落在枯草間,我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向她穿著涼鞋的腳,再到那條粉色的長百褶裙,膝上的書,最終停留在白衣領襯起的睡顏上。

4.

到達龍崗鎮時已過了十二點,這場黑暗中的顛簸終於要畫上句號。在抵達縣城前,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地鐵轉高鐵,高鐵轉大巴,每個假期,我都是經由幾乎相同的方式回到故鄉,再以相同的方式回到大學。而現在,相比於縣城裡臟兮兮的水泥磚房和千篇一律的黑體字招牌,窗外全然漆黑的鄉間小路像是一場更高明的催眠,連路燈也沒有,籠罩一切的黑暗裡,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去向何方。我們靠在麵包車套著編織紋涼蓆的坐墊上,睡了一路。

隨著鐵門滑動的摩擦聲,迷迷糊糊的我們聽從司機招魂般的方言下了車。車燈照出的枯草地像是黑暗中的浮空島,遠方亮著白熾燈的廊門是唯一可見的渡口。一個熱情的男子站在那裡揮手,他叫陳榮,是這次活動的隊長。他一邊自我介紹,一邊用熱情的握手把我們一一搖醒。

陳榮幫我們卸下行李,左右手擒著詹憫悅的兩個大旅行箱,毫不忌諱地感慨:

“雖然是女生,但也沒必要帶這麼多東西吧。”

“教學用的材料,”黃嘉豪不耐煩地解釋,“卡紙,作品,顏料,剪刀都有備用的。”

陳榮引我們前往宿舍。麵包車走後,我們陷入更純粹的黑暗。車坐墊的亞麻味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混合著淺淺塵埃的草香。陳榮打開手電,我們離開破碎的水泥路,踏上枯草點綴的泥地。群星繁茂,一些破碎的光點漸漸凝聚成了棱角分明的光束,隱約勾勒出複雜而龐大的枝條輪廓。那光束是被遮住的幾盞廊燈,嵌在不見頭尾的宿舍樓裡。

“今天太晚了。”陳榮指向大樹的黑影,“之後洗澡就在這。”

宿舍廁所的水龍頭壞了,他找老師們藉來水管,從一樓食堂接出來,最遠就到這。

“不用怕,”他說:“晚上誰也看不見。”

我們尷尬地上樓。我和陳榮,黃嘉豪拐入二樓;詹憫悅看見來接應的女同胞,便只同黃嘉豪告別,上了三樓。我停在樓梯口,扭頭望向那片生長著大樹的黑暗。

確實什麼也看不見。

陳榮用胳膊肘推開單薄的木門,幾片綠漆從門閂邊掉落。不大的房間裡,左右兩側擺著雙層床架,藍漆上掛滿了菌菇般的赤褐色鐵鏽。盡頭是一台沒了抽屜的舊木桌。木桌上的窗戶也沒有玻璃,碩大的蚊子正不客氣地進進出出。頭頂的三葉吊扇已然傾斜,別說敢不敢開,光是站在下面就提心吊膽。黃嘉豪卡在門口,連同他的行李箱,遲遲不願搬入新家。我把準備帶回老家汰換的棉衣鋪在床板上,搭起免費贈送的蚊帳;陳榮出去又回來,提著盛滿涼水的紅桶,水面浮著兩隻溺死的巨蚊。

我擦了擦身子,早早躺下,陳榮笑著關上燈。黑暗裡,新的蚊子開始在耳邊起降,低頻的振翅聲把我拽入遙遠的童年:鄉下的婆婆抱著我睡在硬板床上,枕著穀殼填塞的枕頭,講關於花生和玉米的謎語。等我失去了興趣,她便換一個故事:比如蛇一樣大的蜈蚣曾經從月光下的窗戶上爬過;烏鴉會在將死之人的宅子上空鳴叫;洪水覆蓋的泥濘小路上,孩子們抓住游過的大草魚。

突然,一束亮光穿過我的眼瞼。

“睡不著?”陳榮問。

黃嘉豪正敲擊著手機,發出細密的氣泡聲。他不捨地取下頭戴式耳機,只是嘆氣。在此之前,他已經打了好幾局王者榮耀了。

“要不我們明天去鎮上買床墊。”陳榮笑著說。

“能去?”黃嘉豪問。

“明天早上六點半起來,可以和學校的劉老師一起走著去。大概要三個小時。”陳榮說,“但是回來的時候可以叫車,怎麼樣?”

“去去去!”黃嘉豪關上了手機,宿舍裡再次一片漆黑。

“你早點睡。”說完,陳榮翻了身。

黃嘉豪躺了下去,每次翻身,他的床板就傳來痛苦的呻吟。過了一會,起身的聲音再次傳來,緊接著便是微弱的燈光,和伴隨著微小音樂的氣泡音,彷彿一種現代的蚊吟。

5.

“吳澤富!”

詹憫悅應該是生氣了。

相識至今,我從沒聽見她用這種語氣,剛剛還鬧哄哄的教室迅速安靜。那個叫吳澤富的小男孩還沒來得及坐下。他本來沒當回事,但看見其他孩子都一言不發地盯著他,這才被嚇得站起來,臉上還掛著用膠帶粘住的彩色碎卡紙。

“你…”詹憫悅指向這個剛剛還在扮小丑手舞足蹈,此刻的眼神中只剩下不安和驚恐的孩子。

她像是初臨刑場的劊子手,先閉上眼,再撇開頭,指向門外:

“你給我到教室外面去!”

“自己找個地方玩,下課前不要回來。”

“去啊,愣什麼?”正和陳榮一起,靠在教室最後的周可馨大聲地說。比起詹憫悅的猶猶豫豫,她一臉不耐煩,疊著腿,雙手交叉抱胸,用下巴尖示意。

吳澤富扯下臉上的碎紙片,揣進口袋,他小跑到前門,在我身邊停下,似乎想問接下來該怎麼辦。

“還有意見?想圍著操場跑圈是嗎?”周可馨進一步拉高了嗓音,把吳澤富嚇得直哆嗦。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他,示意庭院桂樹下的那把椅子。或許是因為羞愧,他只是站在旁邊,不敢坐下,低頭髮呆。

剪紙課重新開始,討論聲漸漸復活,詹憫悅繼續在課桌間穿梭,從一隻舉起的手旁遷徙到另一隻。很多時候,這些孩子只是把她叫過去,給她展示誰的剪刀下那糟糕且誇張的動物,從而迫害它害羞且年輕的作者。而她很享受這種幼稚的喜悅,並以一種能把握主幹的策略修改,盡可能地保留那些因為註意力而被誇張化的結構,只是優化由於技術上的笨拙而造就的錯位四肢。這讓陳榮困惑極了,他在那些經由詹憫悅的魔法逐漸成型的,恍若《格爾尼卡》的幾何體間,瞥見了一絲自己所不能貶損的藝術感,但又說不出優秀的原因。他乾脆自己也拿起一張紅卡紙裁了起來。

鬧騰騰的人群中,我看見一角的江夢穎低著頭,一聲不吭,沉浸在自己的設計裡。我靜靜繞到她後面。

她在白色卡紙上勾出了一棟倒塌的樓房,窗玻璃還是磨砂的。

“介意告訴我你要剪什麼嗎?”我低下頭問,這是我第一次同她說話。這時我才看清,窗玻璃上寫著密密麻麻的符號。

她回頭看向我。一旁的女孩趕忙跪到椅子上,搖搖晃晃地伸脖子瞅過來。江夢穎沒有遮住作品,她的眼睛裡沒有孩子般的害羞與拘謹,也沒有那引發課堂騷亂的孩子般的自信與天真,更沒有害怕,無情地彷彿沒有秘密也沒有慾望。我一時竟不願把她當孩子看待,我想她即使答出“對不起不行”,我的第一反應也是理所應當。

“地鐵。”她簡單地說。

“窗戶裡是什麼啊?”旁邊的女孩壓到她的桌面上,指著車窗裡細密的小字問。

“廣告牌。”她沿著直尺,把多餘的紙裁去,碎紙屑統統掃進用練習冊疊的小垃圾盒裡。

6.

“所以黃嘉豪什麼時候回來?”周可馨拋出了這個話題。

因為是中午,劉老師回了家,諾大的辦公室裡,只有我們這些支教的“小老師”們,陳榮從辦公桌彈開,說不好說。

“但他教的還可以吧。”像是擔心壞了氛圍,陳榮補充道,“雖然是Online的,他紀律管的比詹憫悅好多了。”

“詹憫悅心太軟,”周可馨嘩啦嘩啦地翻著一堆文件,她沉迷上了那些被老師們丟在牆角的紙堆,下了課就去尋寶,“批評學生跟求一樣,得讓黃嘉豪教教她。”

“沒用”陳榮說,“我讓她就突然不說話,沉默,做個表情,她都不願意。”

“說實話,支教給學生上網課,太有才了。”

“你也想摔條腿嗎?” 陳榮笑著說,“你的充電寶可是我和他在鎮上帶的。”

“我這不是想組織家訪嗎。”周可馨看了看手機電量,一臉遺憾,“他要是好得快還能一起去。”

“順便再給我再帶點花露水回來。”她掀開冰袖,展示自己被蚊子咬的包。

“學校會同意我們家訪嗎?”我問。

“有啥不行的,我倒想看看吳澤富這種搗蛋鬼是怎麼教出來的。”

“這有啥好奇的,”陳榮說:“大家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別,我當年可沒這麼這麼調皮過。”周可馨說,“我要這樣我媽早給我打死了。哦,別說我媽,我當年的數學老師,學生上課時低個頭,她就要埋汰你幾句,她發現你走神了可什麼都不管,上來就是一耳光。”

周可馨停下拾掇,看向天花板,彷彿在回味來自過去的耳光。接著自言自語道:“但也要謝謝她,不然我學不會數學。”

“江夢穎呢?”我問。

“對,她,必須家訪。”

“嗯。”陳榮說,“她真的很聽話。”

“不像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周可馨舉起一疊表格,“我找到了這半年所有的月考位次表。她肯定很聰明,上半年成績特別好,但後面漸漸變差了,現在也就班上中游。”

“我再找找去年的。”周可馨把已經翻看的文件放回牆角,再抱回另一堆。

“發生了什麼事情嗎?”陳榮說

“不家訪怎麼知道呢?”周可馨說,“她要是能好好學習,肯定能取得一個不錯的成績,考一個好高中,改變自己的命運。”

“啊。”她拍了拍紙上的灰,說,“跟我們一起值班的劉老師,就是她上學期的班主任。”

我點點頭,繼續敲打鍵盤,錄入今天份的教學報告。

7.

今天下午的寫作課上,我有點心不在焉。

明明應該是所有的課裡最輕鬆的一節,題目也很簡單:講一個你覺得最有趣的事情。等他們寫完後交上來,我和他們一起分析。

上午,為了給家訪做足準備,周可馨決定先“師訪”。我們拉著值班的劉老師,圍坐在停車場旁的石桌邊,說想了解本地和本校的教育現狀。

令人驚訝的是,看著輕車熟路的劉老師前年才入職。她從師範高中畢業後,就回到了龍崗。

龍崗本來是有高中的,後來外出打工的家長變多了,把孩子也帶了出去,龍崗的高中招不滿人,就裁撤了。她一個親戚的兒子現在就在市裡的高中住讀。

細碎的笑聲從教室的一角傳來,吳澤富正給他的後座看自己的大作。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和在美術課上一樣,或者說,在任何課上都一樣,非常渴望將自己剛剛想到的,發現的玩意分享給任何能迅速提供反饋的個體。這種衝動的誘惑對他而言勝過一切。

“年級前多少名可以讀高中呢?”周可馨問,石桌上放著她開了錄音的手機。

“每屆大概二十多個吧。”劉老師有些緊張,“基本都是師範職高,免學費。”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弱了許多。

周可馨看向我和陳榮,一臉難以置信。

“好,時間到了!”我拍拍手,一共收上來四十六份。選修寫作課的總共四十六人。高亢的女聲不時從隔壁傳來,周可馨正在教孩子們如何通過目測二次方程來十字配方。

“吳澤富!”

“到!”他一點也不怕我,十分配合地站起來向我敬禮,孩子們哄堂大笑。

“你的小動作告訴我,你對你自己的作品非常自信!”

他笑得露出門牙縫,胸挺的像個掛滿勳章的將軍。

“我決定先從你的開始,可以嗎?”

“沒問題!”

我抽出吳澤富的作業紙,看著短短的一行字,皺起眉頭,還是讀了下去。

“我昨天玩王者榮耀時五殺了。”

笑聲炸彈般地爆發,我也忍不住地笑了。聲浪淹沒了一切,隔壁的講課聲也被打斷,在這片混亂之中,我看見江夢穎也笑了。這似乎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她笑得很輕,一邊笑,一邊用手遮住嘴,像大學裡那些帶了牙套的同學,他們也會在開心時摀住自己的嘴。

“我上了一周的課,教你的東西,你是一個也沒用啊。”我感慨道,“你這樣寫,以後不能及格的。”

“但大家都笑了。”他說。

我只能憂慮地承認,他說的對。我看向下一張,才看了一行,遍驚訝地望向一角的江夢穎,她還是像往常一樣直視著我,笑容已經褪去了,彷彿剛才是我的幻覺,那種拒絕理解的泰然永恆地駐留在她麥色的臉上。茫茫多的人眼前,我彷佛成了被公審的囚犯,愣在講台上,遲遲說不出話來。

8.

“聽我說,有人在學校抽煙。”

我和陳榮同時放下手中的課桌。

“操場西邊的圍牆下,我看見煙頭了。”

“不是老師的嗎?”我們走出教室,夕陽刺眼,耳邊傳來操場上寂寥的掃帚聲。

“你覺得劉老師像抽煙的人嗎?”

接著,他嘆起氣來。

我問他為何嘆氣。他遲疑了許久,彷彿丟煙頭的是他。

“你知道我是本地人嗎?”他說。

我搖搖頭。

“不過也不能真算吧”,他說,“我老家在這,學是市裡上的。”

“我覺得他們對外面的世界了解太少了。”

“確實。”我說,“沒辦法。”

“不!”他嚴肅地說,以一種不可思議地表情望向我。 “你知道嗎?我昨天問他們人生夢想。”

“一半的人說宇航員,一半的人說科學家。”

我笑個不停,他接著說。

“我問他們:'你想當什麼科學家?',吳澤富,你猜他說什麼?”

“他說:'老師,我想當魯班一號!'”

“這不挺有見識的嗎?,”我有些惡意地想逗他笑,“你還可以和他聯機打王者榮耀。”

我提起草坪上的兩個椅子,而他則把椅子疊到桌子上,用胸口頂住椅子,連同桌子一起抱起來。

正在掃地的周可馨回頭給他點了一個贊。陳榮示意我再放一把椅子,我假裝沒聽懂。

“我想,下節課給他們,放點動畫片。”

“什麼動畫片。”我問。

幾個小時前,我們組織了一次大活動:三個班級,共計一百多孩子,一場持續一個下午的趣味運動會。桌子椅子都被拖出來,擺滿了操場。孩子們在熟悉規則上花了太久,放學鈴打響時才結束。我們只得先把學生們送走,自己收拾滿操場的桌椅。

走的時候,吳澤富從車棚裡推出一輛電動車,說自己以前給詹老師添麻煩了,為了道歉,要帶她兜風。我們這才知道,沒有人來接他,他一直是自己騎車上學。

“講歷史,講政治的,讓他們了解這個國家之前經歷了什麼,發生了什麼,現在正在經歷什麼?未來要去何方?說不定他們看完了受了啟發,才能真正有夢想。”陳榮說。

詹憫悅聽完小男子漢的發言嚇壞了,說什麼也不讓他騎回去。吳澤富反問那怎麼回去?走回去要幾個小時,天都黑了。詹憫悅愣在原地。

“有這樣的動畫片嗎?”我問。

“我送他回去!”詹憫悅央求著對我們說,“我去跟他家長說,必須讓他的家長以後來接他。”

“有啊,”陳榮把最後一張桌子擺好,關上後門。說,“你知道《那年那兔那些事》嗎?”

我們站在校門口,最後,還是目送著吳澤富的小電驢開遠,像目送地平線上緩緩下沉的一輪夕陽。

陳榮從教室裡走出來,鎖上門,他向我插腰,嘟嘴,模仿動畫裡的情節:“美國是個老鷹,中國是兔子,我們的先輩就是靠勤勞和堅韌的意志崛起的。”

9.

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晚霞,當我看見她的眼睛時,這句話的意義更不一樣了。

江夢穎走在最前面,帶著我們四個“老師”,穿過單調的農田,插入狹窄的聚落。緊湊的水泥宅子把我們夾在中間。再往前走,靠近江邊的小路漸漸有了坡度,兩側散佈著年歲已高但別有風味的木屋,一排排整齊的木板門上,還留有褪色的生產隊時代的標語:“總路線萬歲”,“忠於毛主席”。人高的雜草,屋簷上警惕的貓,堆在路邊的石材木料,寧靜地像是荒廢了一般,如此一直延伸到橋頭。還沒上橋,轟鳴的水聲已經大到我們得靠喊交流。

面對周可馨的邀請,江夢穎出乎她意料地就答應了。而現在,江夢穎走的跟跑一樣,彷彿故意要甩開我們。

順著生鏽的螺旋鐵梯走上石橋,夕陽染遍對岸的雲層,煥發出美輪美奐的漸變:從熾熱的白到艷麗的紅,再到甜美的粉與紫,這一切都倒映在遼闊,肥滿而又平靜的河面,像一隻對稱的蝴蝶。橋下便是水壩,身後的壩口噴湧出轟鳴的水流。戴著草帽的農民稀稀零零地走過,拖著車尾墊了車胎的板車,熟悉的摩擦聲,如同水牛的氣喘。我們倚著石欄杆,久久不願離去,走的老遠的江夢穎只好悄悄折返,她背著手,靜靜地看著這群格格不入的遊客。

江夢穎靠向脖子高的欄杆,看著遼闊的水源同地平線的切面。呼嘯而過的夏風要把每個人掀翻,她卻連同緊扎的頭髮,一動不動。江夢穎一定見過這風景許多次了,如果不是我們的家訪,今天的她應該也會和往常一樣,坐在她父親的摩托車後,在更猛烈地,讓人睜不開眼的疾風中駛過石橋,從欄杆的殘影中瞥見破碎的晚霞。

詹憫悅轉到了我和江夢穎之間,她離我太近了,長發尷尬地亂作一團,眼睛裡的紫色雲霞也清晰可見。

我多希望這一切永恆啊。

“我幫你拍張照吧。”我對她說,轉身退到路中間,拿出手機,才發現手心裡攥出汗來了。

“好!一起一起一起!”,周可馨興奮地擠過來,她從包裡拿出一台索尼,塞給我,“用這個!”接著抱歉地笑了。

看著自己濕漉漉的手,我擔心極了,陳榮察覺我的局促,走來拍我肩膀,接過相機。

“可以讓我拍嗎?”

江夢穎抬頭看向陳榮,平靜而禮貌地問。

“沒問題啊!”,陳榮先是看向周可馨,然後把相機塞到江夢穎懷裡,拉著還沒從驚訝中緩過來的我,退到石欄邊。江夢穎小心翼翼地拿起相機,擺好拍攝的姿態,

“茄子——”

我努力保持笑容,可遲遲聽不見快門的聲音。

她把相機慢慢拿到胸口,在上面找起真正的快門鍵來。我們情不自禁地笑出聲,她害羞地把頭埋了下去。

“茄子——”

她的臉再次藏在了漆黑的鏡頭後。在她正記錄著我所渴望的永恆時,我也見證了另一個永恆的時刻:喜鵲停在青灰色的石柱頭上,啄著腿上的羽毛,穿著白T恤的老農民茫然地看著我們,胸前印著飼料廠的標誌。江夢穎穿著一件有些髮灰的粉色長袖T卹,一條藍灰色的褲子,腳邊是板車上掉下的干橘子皮。在這片紫色的晚霞的映照下,她翹起嘴角,無須掩飾,興奮地按下了快門。

10.

“她戀愛了。”劉老師說,“上半年時她住宿,就是你們現在住的那個地方。有初三的男生堵門來找她。”

“最後沒辦法,我們跟她家長說了,她就走讀了。”

“有人找她也不代表她談戀愛吧。”我說。 “而且,這難道不是她被騷擾了嗎?”

“她成績下滑,也是那時開始的?”周可馨搶問道,這應該是第三次採訪了,太陽越來越烈,劉老師熟絡地把椅子往樹蔭裡搬。

“在學校裡太危險,”她說,“我們也不可能時時刻刻都管住。而且,是她爸爸讓她不要住校的,現在也正是他接送的。”

她說累了,從口袋裡抽出一支煙,問詢似的看向我們,沒等我和陳榮反應過來,她已經點燃了煙。烈日照亮她樹蔭外的另一半身子,皮膚白得刺眼,頭髮也變成了金黃,彷彿《紅磨坊的舞會》裡的女郎。她撐在石桌上,抖動的眼瞼隨著漸漸平穩的呼吸越發柔和。

“那些男生呢?”

“喏。”劉老師向另一邊點頭,幾個比我們矮不了多少的生面孔,正在遠處的圍牆下有說有笑。他們穿著黑色的外套,緊身褲和破洞的牛仔褲,手揣在褲兜里,時不時伸出一隻,比劃著吸煙的動作。

“具體是哪個就不知道了。”

“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嗎?”我問。

“這些是初三的幾個渣滓。”她的語調輕蔑,“你們的暑期興趣課只有六年級和初一的孩子能報名。”

她彈了彈煙灰,繼續說:“他們就是來學校消遣的,明年就滾回去種田了。”

我們還不適應這突然的轉變。教室里傳來詹憫悅無奈地呼喊,吳澤富在毛玻璃上的影子隨著他的怪叫搖搖晃晃。孩子們亂糟糟的笑聲打斷了周可馨的採訪,她露出厭惡的表情,同吐著煙圈的劉老師一樣。

11.

“啵。”

越來越多的孩子進來了,大會堂裡越來越鬧騰,我拿出手機,只見一張有些滑稽的照片:黃嘉豪的石膏腿半掛著,面前的物品架上放著記筆記的iPad,他向鏡頭比出V字,臉上是謎一樣的笑。

“我的花書還留在宿舍。”

他發了一個《動手學深度學習》的淘寶鏈接,以及一個大眼哭泣emoji。

話筒刺耳的共鳴聲響起,周可馨示意我站到右邊。大講台上放著我們架好的三層鋼架合影台,從下往上依次站著面生的學校領導,學校老師,以及作為支教志願者的我們,我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空木板發出砰砰的聲音。

陳榮拿著講稿,站在會堂的入口處。階梯式的會堂從前往後坐滿一半,孩子們正交頭接耳鬧個不停。我們昨天從中任命的幾個紀律委員轉來轉去,聲浪也無非是此起彼伏。

校長拍了拍話筒,試圖用冗長而曖昧的語氣詞,讓會場安靜下來。接著就是些照本宣科的官話:感謝紅十字會,感謝浙江大學校友會,感謝浙江大學支教協會,感謝來自浙江大學的,無私奉獻的小老師們。我看向密密麻麻的孩子們。從左往右一個個辨認,試圖算算這兩週下來究竟記住了多少孩子的名字。

遺憾的是,我並沒看見他們。

隨著台下掌聲響起,陳榮走到了講台中間。他接過話筒,刻意地沉默,讓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蔓延,直到安靜地能聽見外面的鳥叫,這招他在自己的課堂上用過許多次了。

陳榮演講時,我的手機一直在褲兜里震個不停,很癢,但在這總讓人心裡不踏實的合影台上,我也不敢動。更何況,詹憫悅也站在我的旁邊。學習,奮鬥,愛,知識,民族,未來,這些熟悉到無意義的詞語一一飄過。談到離別時,幾個女生流淚了。孩子裡也有人頂著淚汪汪的眼睛,用胳膊擦起來。

我很想哭一下,因為在這樣一個理論上的別離時刻,哭泣像一種義務。高中時發生過一個有趣的事:開學三週後,有兩個相鄰的班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需要調換一部分同學。換班當天,我這種臉都還沒有認全的人就靠著走廊冰涼的瓷磚,看幾對女生哭的死去活來,彷彿她的同座不是要換到隔壁,而是捐軀赴國難,從此隔陰陽。

而此刻,不得不說,從此一別,之後或許真就不再相見了。

在龍崗上課的第一天,我們給每個班都拉了一個QQ群,除開吳澤富這種鬧騰精會在裡面發土味表情包之外,幾乎都是一片死寂。總不可能等我們離開了,孩子們又鬧騰起來吧。

然而即使這樣,我還是哭不出來。

“咔嚓。”我突然失重了,險些沒站穩。

講台上的木板微微陷了一塊,合影台也歪了下去。

我像個猴子蹦了下來。校長趕忙招呼大家下台,我們劫後餘生般地笑了,一起把鋼架往後拖幾步。會堂上的孩子們也笑了,剛渲染好的沉重和悲傷一掃而空。

“安靜!安靜!”校長聲嘶力竭,沒有話筒的加持,他的聲音只能被鬧哄哄的聲浪淹沒。

12.

兩小時的跋涉之後,我們終於看見了江夢穎那孤獨矗立在河邊的家,四層高的小樓像冰與火之歌中險峻的鷹巢城,同堤上的砂土路用水泥板連著。我們膽戰心驚地走過去:堂屋很小,就擺得下那張搭起的圓桌。靠牆是一套木製的舊收納櫃,櫃面上擺著瓷關公像,牆上掛著財神畫和九寨溝風景日曆。西側的門後面就是下樓的樓梯。我順著樓梯看向下層:如同毛坯房般裸露著,農耕工具,舊零件,布袋和肥料雜七雜八地擺放著。窗外就是綠油油的河岸,臟兮兮的有機物連同綠藻,黏在下垂的漁網上。

“那個是什麼?”詹憫悅順著我的視線,指向一個藍色的開口機器。

“玉米脫粒機。”我下意識地說,沒想到換來了她讚許的目光。

進門時,江夢穎的爸爸還在往桌上的大瓷盤裡倒瓜子。江夢穎完成把我們送到的任務後便消失了,江父說是去姑姑家玩了。周可馨打開了手機的錄音功能,嚴肅地看向江父,彷彿是要開始審判嫌犯。

江父的普通話勉勉強強,對於我們的提問,總是遲疑許久,努力組織起的幾個句子吐完後,又下意識地切回方言的語調。我們不知道如何開口,陳榮問了些收成如何之類的廢話,江父結繭的手止不住地伸向裝了香煙的褲兜,又屢次退了回來。最後還是多虧周可馨縝密的備案,重新把話題拽回江夢穎的身上。

“我當時很生氣,還打了她的。”江父語氣難得變得尖銳。

“您也知道,體罰不能解決問題,”周可馨義正言辭,“我們作為老師,就是來和您討論如何解決江夢穎的教育問題的。”

“是,我沒什麼文化,”,他說這句話時,嘴撇地厲害,“我也不知道怎麼解決。”

“您女兒很聰明。”陳榮說。

江父難得笑了笑,“唉,哪裡聰明了?”

“我們都是這麼覺得的!”周可馨強調,“您不相信我們嗎?”她看了看我們其他人的臉,“而且,她之前成績這麼好,只是最近下降了。”

“她在浙江時,成績也就中等啊。”

江父似乎沒有從我們故作鎮靜的臉上找到答案,看向漸漸暗下來的窗外。

“我在溫州上工的廠,今年關了,先把她接回老家讀。之後的事情還沒搞妥。”

“當然,她要是想讀,我一定讓她讀。”他提高音量,卻掩蓋不了漠然。

“一定要!”詹憫悅打斷般地插進來,她盯著他。而他只是不情願地撇開目光,點了點頭。

13.

我們離開江家時已經7點了,天空變成深藍,大地一片漆黑,唯有一小片紅霞在地平線上負隅頑抗。我們沿著河走,周可馨跟陳榮越聊越起勁,她準備把所有的家訪記錄整理成一個NGO報告,回校後參加浙江大學生創業比賽。不知為了什麼喜事,煙花在遠方閃爍,軌跡像一朵柔軟的丁香,遲鈍地開放,凋零。爆炸聲過了許久才傳入耳蝸,如同深水里破裂的泡泡。這片土地經歷著一種錯位的時間。在暮色消散之前,我打開手機攝像,努力地記錄著這些朦朧的色塊。

很快,手機便沒電了,可沒想到,其他人的手機幾經折騰,電量也所剩無幾。隨著時間推移,霞光徹底褪去,而回去的路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們用充電寶連上詹憫悅的手機,打開手電,照出腳下的泥路,光柱掃過兩邊高聳的玉米。此刻,世界像一個正在緩緩關閉的盒子。充電寶用完後,我們就得直面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了,而有人煙的橋頭還在很遠的地方。

動物的嚎叫從黑暗中傳來,分不清是野狗還是狼。

看著充電包的電量也開始告急,周可馨想打電話求助,而這台手機上卻沒有存劉老師的號碼。

這種擔憂掃空了田園牧歌式的風光和家訪給她帶來的滿足和喜悅,氛圍變得有些緊張。我們已經看不清手機手電照射範圍之外的路面。為了防止走丟或者失足踩空,我們牽起了彼此的手。詹憫悅抓住我的手,這讓我更加難堪,憂慮同竊喜古怪地混在一起。

“給黃嘉豪發消息吧。”陳榮說,“讓他幫我們聯繫。”

詹憫悅點點頭,她關了手電,一陣氣泡聲後,卻遲遲沒有回复。

天徹底黑了,手機電量已經不足以打開導航地圖,我們沿著記憶向前,腳下的泥印和車轍彷彿成了殷商占卜的皸裂。我們好像走了很久,仍然沒有找到來路途徑的橋頭,原本逐漸變大的水汽轟鳴也開始模糊,只有夏夜的鳴蟬越發響亮,從四面八方齊奏起單調的曲子。搭配著動物瘋狂的長嘯,彷彿某種對外人的詛咒。

終於,手機的光柱開始閃爍,忽起忽落的夏風拉奏千萬片玉米葉,聞者里外都涼了個透。

待到最後的燈光熄滅,束手無策的我們看著靜謐的群星,只能抓緊彼此的手。我們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靠近彼此,一步一步前進,不斷地說話,討論行進的方向。

“繼續往前走吧。”陳榮說,“沒有走錯!”

我覺得走錯了,因為聽不見水壩的轟鳴聲了。

“往回吧,”我說,“回到江夢穎家,請她父親帶路,多花一個小時而已。”

黑暗中,我們都被拽住了,周可馨在一片不安中說道:

“我們就在這裡等,可以嗎?”

她不敢往前了,聲音中的顫抖無法掩蓋。但對於我的建議,她也猶豫不定。往前與往後,無論哪個方向,她都拿不出勇氣了。

我希望聽見詹憫悅的看法,而她在黑暗裡一言不發。我只感覺到捏住我手的力氣越來越大,指甲陷入肉裡隱隱作痛。

突然,我的心裡燃起一種衝動:我想安慰她,讓她別怕,告訴她“沒有事的,什麼也不會發生,我會保護你。”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告白,但我很快明白了:即使這是,這也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糟糕,最噁心的告白。

手部的疼痛越來越強烈,一種絕望重重地壓向我。我的眼淚蠢蠢欲動,這絕望超越了一切黑暗,超越了這場鬧劇般的支教之旅。我竟是如此地痛恨自己。

“老師。”

一聲稚嫩的呼喚從身後傳來。扭過頭去,漆黑的前路亮起天堂般的白光。我用胳膊擋住幾乎瞎掉的雙目,待到瞳孔適應,風也停住了,兩個身影從光明里慢慢靠近。左邊的男孩右手扶著打開前燈的電動車,拘謹而困惑地望向我們。詹憫悅驚訝地叫出聲來,她認出了吳澤富。吳澤富只是低下頭,他試圖收緊自己的左臂,卻沒能甩另一隻手。

在周可馨地驚訝中,仍舊緊緊地攥住那隻手的江夢穎打開了手電,遞了過來。害羞,困惑,厭煩,無奈,她扭開自己萬花筒般的黑眼睛,望向寂靜而黑暗的玉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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