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正常」,新離散——重讀《台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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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書的相遇,和人與人之間的一樣,都講緣份。有些人和你在茫茫人海中能見上一面,淡淡相會後就轉身,往各自的命途繼續前行,千迴百轉,兩相遺忘,緣淺;有些人能伴在身旁走一段不長不短的路,時間一到,緣份一盡,扭盡六壬也留不住,緣不夠;但有些人,初見之時,你懵懂未識其好,待心智隨歷練的增長而有所提升時,你和這人的重遇,方算是故事的開始。

 《台北人》於我,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重遇。

 最初接觸《台北人》是在高中一年級的國文課。那時候,教科書中收錄了〈驀然回首〉一文,而當時的國文老師是個標準的「小說迷」,自然不會容許我們「過門不入」,就這樣與白先勇這位文學大師擦身而過,於是,老師額外為我們介紹了不少白先勇的作品:《玉卿嫂》、《孽子》、《寂寞的十七歲等》,一本接一本的說著,但最後把我們眼球吸引住的,卻只有《台北人》,無他,因為老師在課堂上播了一節〈孤戀花〉的電視劇版本,在影像的刺激下,一切的文字也都變得立體起來。亦因著這緣故,我和班上幾位要好的同學就在下課後衝到圖書館,把書架上那本《台北人》拿下細讀;說是細讀,但對當時的我來說,文句所流露的情感、角色所經歷的遭遇、情節所記述的時代背景,不過是文學作品用作鋪墊的元素,讀來雲淡風輕,不痛不癢。

這就是我和《台北人》的初遇,幸而,在我足夠成熟的年紀,有和它再見的機緣。

離散,表現在不同形式

《台北人》由十四個短篇小說結集而成,各篇小說的寫作技巧不同、敘事視角各異、篇幅長短不一,但在「台北人」這大框架下,十四個獨立成章的故事卻被賦予了一重更深刻的時代意義——十四個人在台北,但根在中國的漂泊故事,匯合起來,就是離散的眾生相。而一旦我們選定了以離散作為切入點,解讀《台北人》,就成了一件無比逼切的事,只因在時代的洪流之下,你和我,早已又再被送到離散這命題當前。

 要細讀《台北人》當中的離散,不得不先了解作者如何在書中呈現離散。

書中十四個故事主人翁的背景紛繁多樣︰既有戎馬一生的軍官將領,也有燈紅酒綠的舞廳女廊;既有是叱吒一時的名流商旅,也有才高八斗的有識之士。這些本來有如平行線一樣的人生軌跡,卻在民國初年,因為隨國民政府遷台而有了重合的節點,只是短暫的重合後,這些平行線又再次回到各自的運行路徑之上,正因如此,各人的離散故事必然不會一樣,故書中亦以不同形式將其展現。他們當中,有些人的離散是劫難的開端,就如〈歲除〉中的賴鳴升、〈滿天裏亮晶晶的星星〉中的朱焰,離散在其身上的體現是仕途生涯的終結、星途的墜落;有些人的離散是死亡的同義詞,〈花僑榮記〉中的盧先生和〈一把青〉中的朱青都因為離散而經歷了一次死亡,前者得知與意中人重聚的機會已永遠落空後,性情大變,最後更伏在書桌上悄悄去世,死於非命;後者雖然熬過了喪夫之痛,卻一直被亡夫的陰影所籠罩,容顏、行徑的劇變,實質只是反映著其心靈的喪亡,雖生猶死;有些人的離散是命途的延續,且看〈孤戀花〉中的阿六和〈永遠的尹雪豔〉中的尹雪豔,無論留或走,也不過是活在不同形式的苦難當中,阿六依舊是活在不能保護身邊人的痛苦之內,尹雲豔則照樣丰姿綽約,卻無從擺脫「黑寡婦」的惡名。

以上種種,固然都是作者在作品中所呈現的離散,然而,若然我們的解讀就此打住,恐怕就錯過了白先生的心意,只因在這些表現形式不一的離散裏,有更深層的人生意義包含其中。

離散作為一道課題

戰亂、分離,是《台北人》當中所有離散的起點,也令故事中的離散添上了一份「宿命」的重量。但,大時代下的宿命無從更改,卻不代表人就要被動地照單全收——於是,作者為書中各人賦予了程度不一的能動性,容讓他們以不同的形式來應對、消化離散這事,繼而化作其各自的人生故事。

離散之於這些離家者的意義,就是一道必須直面的殘忍課題,從中要學習如何跟過去作別。他們當中,有些人選擇用行動作反抗︰〈永遠的尹雪豔〉裏,尹雪豔之所以是「永遠」,是因為縱使地域已變,其公館裏的派頭堅持不降一等、她對起居飲食的要求仍舊不減一分;〈國葬〉中的秦義方何以堅持要陪李浩然上將走完最後一程?是因為他早已將個人的榮辱與對李上將的尊崇直接扣連,對禮數、細節的執著,實則是他對昔日副官身份的堅守。同時,也有人選擇妥協,將過去的種種化成心中的一道裂痕︰〈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老實人王雄的發狂並非偶然,他對少主麗兒的寵愛,多少是其對家鄉中那童養媳「小妹仔」的投射,一旦麗兒與「小妹仔」的身影不再重合,王雄那賴以生存的情感牽繫也就全然消失,陷入瘋狂;〈遊園驚夢〉裏,藍田玉雖然保住了錢鵬志夫人的名號,但放不下與參謀鄭彥青的一段情,一曲「遊園驚夢」,令她觸景傷情、滿懷感傷,那在演唱前突然啞掉的嗓子,其實並不為花彫酒所傷,反是被不能忘懷的舊事所毀;還有〈冬夜〉中的余教授,其右腿的跛瘸既是阻撓其赴美發展的「程咬金」,更是一種對往昔美好已然遠去的一種隱喻,故將其從病榻中拯救下來的不是西洋醫學,而是針炙、土藥,當中的巧思,必須與文末那句「從前我們不是拚命提倡『賽先生』嗎?現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對讀,才可清晰展現。

反抗或妥協,放下或執著。一念之間,左右了他們如何定義離散這事,也多少決定了他們往後人生的走向——是的,無論選擇奮力反抗抑或全然妥協,日子依舊要過,人生路依舊要繼續走,這事相當公平,各人要做、能做的,就是「對自己負責」。

新「正常」下,避不過的離散

白先勇用十四個離散的故事,組合成一部經典的《台北人》,但我想,《台北人》之所以經典,不只是因為這部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版的作品至今仍散見於各大教科書中,而是因為書中各人面對離散時的選擇、心理交戰,對今天的我們仍然極具啟發。

科技飛速發展,天涯之距亦仿如咫尺,加上全球化所帶來的便利、效率,令我們或多或少地覺得那想像中的「地球村」已然成為現實。只是一場疫症的出現,「地球村」的神話幻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的阻隔︰停航、停駛、入境限制、隔離……一個又一個名詞背後,折射出的是原有聯繫的脆弱,以及離散一事與我們的相近;而與歷史上的離散相比,新世代的離散或許會來得更急速、更漫長、更廣泛、更無跡可尋,皆因疫情縱使會成為歷史,但由其催生出的新「正常」卻會轉化為新生活中的行事指標,在「公共衛生」的鮮明旗幟下,一切人與人、人與物的連繫都不得不中斷、讓路。那既然離散已是這般如影隨形,如何面對離散,就是生活在這世代中的我和你所不能迴避的思考題。

在離散當前,我們該如書中人一樣,對自己負責,但負責只是個籠統的大方向,具體操作為何?我們是否可以像〈秋思〉中的華夫人一樣,執著於過去,死命留著那上品白菊花「一捧雪」?能否參考〈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裏的玉觀音,接受風光已逝,守好眼前一切,繼而在有限的空間下為自己謀求最大的幸福?那當一個誓不甘休的尹雪豔、秦義方,又是否可行?以上這些,當然都是可供選擇的路向,但撇除這些,其實我們更把眼界放遠,去當〈孤戀花〉中那個為娟娟奔走張羅、與之休戚與共的阿六、〈梁父吟〉那個將故人點滴記在腦海的樸父、〈思舊賦〉那念舊情的老僕順恩嫂,甚或如〈花橋榮記〉那老闆娘一樣,用自己微小的力量,為其他流落異鄉的人送上一碗熱食、一聲慰問——只因當離散已是如此亦步亦趨,那麼,同一天涯之下,淪落人必定不獨你一個,相逢相識外,更應相扶相助。

 《台北人》的成就,在於白先勇用其細膩的筆觸,描繪了在大時代、大歷史的離散當前,人性所能綻放的種種可能,而當時代巨輪已將我們推送至歷史的前沿,現實與創作的界線早已模糊,小說人物的遭遇已在不知不覺間與我們的生活重合,既然如此,情節的解讀早就不再停留在文學價值的斟酌,更是直接介入生活的真實教材,需要細意解讀,更需要學以致用。世事越多變,出色的文學作品就越能充當路燈,為每個身處迷茫混沌當中的人指路、領航。

我慶幸自己有足夠的運氣,能重遇《台北人》,更寄望在離散當中,我能如書中的守護者一樣,好好保持自己的一股真誠實意,扶持每位同路人。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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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visSio九十後澳門人,長期關注、書寫港澳兩地的一切。 著作︰《Lonely Planet IN 香港與澳門》第二版、《戀殖世紀--港澳殖民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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