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星盤讀聶華苓.水瓶座》廣袤而繽紛的木星之舞 ft.《桑青與桃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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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1月,由胡適掛名創辦人、黨政關係良好的雷震擔任實際負責人,標舉自由、民主與反共理念的《自由中國》創刊了,雖然是政論型雜誌,《自由中國》始終留有刊登小說、新詩等文學作品的「文藝欄」,負責的是廿餘歲的聶華苓。雷震案後她遠走美國愛荷華,與伴侶保羅.安格爾推動「國際寫作計畫」(IWP),為世界各地的寫作者帶來深遠而綿長的影響,今天和小偵探一起看看,聶華苓的小說與星盤述說了什麼故事。

文|曾彥晏(文字工作者)

1949年隨著國民黨政府的撤退腳步,為數眾多的「外省人」來到臺灣,其中也包含了帶著創辦刊物、散播理念的自由派知識分子;同年11月,由胡適掛名創辦人、黨政關係良好的雷震擔任實際負責人,標舉自由、民主與反共理念的《自由中國》創刊了,因為具有美化形象與宣傳效果,受到威權政府的支持。

豈料翌年韓戰爆發,「中華民國」的國際地位丕變,國民黨政權不再需要塗脂抹粉,展開各項整肅異己的政策。《自由中國》的編輯與執筆作家秉持知識分子的良心,陸續發表對於時政的看法,其中1956年推出的〈祝壽專號〉更直言不諱地表達各式主張,轟動一時!而即使持續受到當局圍剿與監視,他們依然批判違憲時局,並嘗試與本省籍地方政治菁英籌組政黨。1960年9月,雷震和傅正等人遭到逮捕,依據「不得少於十年」的總統批示,被判處10年不等之刑期,而《自由中國》就此停刊,走入歷史。

雖然是政論型雜誌,《自由中國》始終留有刊登小說、新詩等文學作品的「文藝欄」,負責的是廿餘歲的聶華苓。雷震案之後她被嚴密監控,最終遠走美國愛荷華,與伴侶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推動「國際寫作計畫」(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 IWP),為世界各地的寫作者帶來深遠而綿長的影響,期間她也創作了知名小說《桑青與桃紅》。今天和小偵探一起看看,聶華苓的小說與星盤述說了什麼故事。

➤《自由中國》唯一女性編輯委員,飄盪的風象:太陽水瓶、月亮雙子

我們各自是一個獨立的生命,而我們在一起和著一個旋律跳著不同的舞。

――聶華苓《桑青與桃紅》

聶華苓1925年2月3日生於中國武漢,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後,一家人輾轉奔逃,成為流亡學生的聶華苓初中畢業後,與友人由湖北千里迢迢前往重慶就讀高中;而在她考上中央大學沒多久,二戰終於結束,好不容易回返南京,旋即又面臨國共內戰白熱化,最終聶華苓帶著家人飄洋過海,來到臺灣。

初來乍到亟需賺取家用的聶華苓,經友人介紹進入「自由中國社」工作。自從她負責文藝欄編務之後,作品刊登的風格逐漸轉變,由陽剛的家國框架大敘述,轉為婚戀葛藤縫隙萌芽的自我意識,或意圖爭取婚戀自由的女性敘事,可謂「反共」文壇裡的殊異色彩。

(圖片取自:台史博線上博物館)

點看聶華苓的星盤,我們會發現她的太陽星座落在水瓶,月亮星座則是雙子。

占星師依據冷熱乾溼的四個特性,將黃道十二星座分為風火水土四個古典元素,收納不同的能量氣質,稱為三方星座(triplicities)。水瓶與雙子皆為流動的輕盈風象,有主動展現自我的特質,重視溝通和社交。

太陽落在固定星座的水瓶,在追尋人生目標與意志展現上的作風獨樹一格,以一種友善卻疏離、既在人群之中也在人群之外的姿態,堅定地關注自由的議題。變動星座的月亮雙子具有靈活的心智能力,善變且敏銳,透過思想與訊息的傳遞分享,串聯人際網絡,飛舞於人群之間,也滿足內心情感需求。

除了主責文藝欄編輯,聶華苓也參與各項出刊工序,她是編輯委員會上最年輕、也是唯一的女性。「旁聽編輯會議上保守派和開明派的辯論以及他們清明的思維方式,是我的樂趣,不知不覺影響了我的一生。」聶華苓日後曾表示自己總感疏離於外。「在臺灣的外省人之中,我又是個外人,總是外外外外外的」(語出紀錄片《三生三世聶華苓》)。但此刻得以置身別於當道、思辨交鋒的核心,望見不同波段的「自由」光譜,不斷為她帶來刺激與激盪,對於風象特質頗強的聶華苓來說,應既是旁觀在外但也樂在其中吧。


聶華苓透過李中直介紹加入了《自由中國》半月刊,擔任了編輯委員與文藝欄主編,直到1962年《自由中國》停刊,留下了這張和胡適、雷震及殷海光等人珍貴的合影。(圖片取自:三生三世聶華苓台灣電影專頁)
約1950年代後期,聶華苓(左二)與文友合影。左一夏祖焯、左四琦君、右一夏祖美、右二林海音、右三王琰如、右六張明。(文訊文藝資料研究及服務中心)

不過,「雷震案」與自由中國停刊,也為她的生命鑿刻了一道黯然陰影。1964年聶華苓嘗試離開心中的孤島,遷居美國,但她始終不吝對受困鐵幕之人伸出援手。

不過,「雷震案」與自由中國停刊,也為她的生命鑿刻了一道黯然陰影。1964年聶華苓嘗試離開心中的孤島,遷居美國,但她始終不吝對受困鐵幕之人伸出援手。

不只持續援助出獄後生活困頓的雷震,1970年代的她積極聯合各國作家,嘗試營救被捕入獄的陳映真。來自四方的聯絡讓她家電話響個不停,一邊忙著日常庶務的聶華苓回想:「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家的廚房有這麼多活動,這麼強烈的情緒,又有這麼好吃的食物。」透過她自外於人的視角,我們在文字裡看見面對威權的人們,或者服膺或者衝撞,那些尖銳、鄉愿與倔強的細緻面貌,也看見聶華苓意欲滋養眾人的柔軟之心。

➤《桑青與桃紅》綿密迂迴的雙聲疊音:水星魔羯與金星魔羯

聶華苓的代表作,後世譽為離散(diaspora)文學經典、出版多國譯本與獲獎的長篇小說《桑青與桃紅》,1970年連載於聯合報,由於大膽碰觸女性情欲與政治,不久便遭腰斬禁刊,轉於香港明報刊登。直至解嚴翌年,終得在臺灣出版問世。

在聶華苓的星盤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有三個行星同落魔羯,其中兩個內行星:主導思考模式、古籍記載為「閃爍者」(stilbōn)的水星,和象徵愛與美的「光之使者」(phōsphorus)金星,緊密合相於克制謹慎且具秩序感的魔羯座,除了能以結構嚴謹的優美形式自我展現並傳遞情感,合相帶來的也可能是善於運用語言文字的迷人創造力,以及和善可親的社交溝通能力。

我的身子一碰到水,我就變成了個新女人。頭不痛了,腰不痠了,身上的毛病全消了。疑慮、恐懼、歉疚的感覺也全消了。水從我陰部的唇暖進去,一直暖到我身子裡。我和水一樣透明了。

――聶華苓《桑青與桃紅》

《桑青與桃紅》由主角桃紅看似瘋癲的對話與場景,引領讀者逐步踏入這場由一裂解為二、爭奪抗拮的女性身分認同戰爭,無處不見作者布局巧思。

首先,我們可以讀到前衛的文字表現。小說以桃紅書信與桑青日記(加上刻意錯字的女兒桑娃日記)的今昔對比作為主結構,串接了地圖、新聞報導、神話與民間傳說、拓荒奇談,甚至廣播放送的平劇與政令呼告等,抹去表現媒介的界線。層層疊疊的有機文字結構,與桑青的裂解、桃紅的建構相互呼應,也完美展現了聶華苓星盤裏水金魔羯縝密織就信息的能力。讀者在閱讀作品的同時,彷彿也聽見了流動的聲音,感受到劃過手心的文字溫度,不自覺地沉浸在敘事宇宙之中。

此外,空間與身體的互文對話亦是有趣。小說隨著敘事場景分為四部推進,由中國的瞿塘峽轉至北京,爾後到了臺灣臺北,最終流散美國四處。出現的不論是擱淺溪峽的船隻、戰爭狀態下的圍城、或是無法站直的閣樓,封閉的靜止空間象徵著自我壓抑與帶來束縛的家國體制。

受困於封建禮教、傳統價值與監控社會的人們,體內卻遊走著流動如水的情欲,不斷以身體逡巡體制界線,通往自由的可能性。例如船上失序的性別錯置、裸身交媾於「神聖」天壇或寺廟的人們,即使到了臺灣這個漂浮於海上的島嶼,四周依然滿佈銳利雙眼,桑青開始突破界線,也埋下桃紅現身的伏筆。

臺北此段情節穿插桑青出了閣樓,聽見帶著不同鄉音的男性異口同聲提起臺灣南部村落出現的女性殭屍吃人傳說。我們熟悉的女鬼故事大抵伴隨著復仇情節,生前無從抵抗的她們,死後始被賦權,但即使獲得了力量,她們依然深陷關係泥淖,反擊是為了對他者的復仇。

對比《桑青與桃紅》裡的殭屍,尋死緣由也異常戲謔:「我這次的死只是為了好玩。嚐嚐死是什麼味道。」小說裡最後依然無法被「解決」的女鬼,遊戲般顛覆了父權網羅,去中心化的女鬼傳說暗指了桑青浮動的自我,宣示享受情欲的桃紅即將取而代之。

對結構無窮盡的探問,對應著聶華苓星盤中同落魔羯的水星與金星,也展現了牽引著水星與金星、入廟火星的飽滿能量,自在展現欲望,勇敢追求獨立自我的行動。

聶華苓《三輩子》

➤弱勢木星點燃的星星之火

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

――Paul Engle

木星是太陽系中體積最大的行星,表面色彩絢爛,人們以眾神之神「宙斯」(Zeus,羅馬名為Jupiter)為其命名。由於宙斯未被父親吞入肚內的幸運經驗、日後成為天界與人界的崇高主神。在占星學中,木星象徵好運、寬容、理想與智慧。古代占星師多以其與土星的星象推測國家運勢,是星盤中的社會行星。

古典占星有許多分類行星能量的方式,依據廟、旺、弱、陷的定義(先天尊貴力量,Diginities),流暢展現木星徵象的入廟(domicile)星座為射手與雙魚,而如同君主制的國王、地位與資源得以曜升的旺勢(exaltation)木星則在巨蟹。對照聶華苓的星盤,我們會發現她的木星與水金同落魔羯,坐在旺勢木巨蟹對面的「弱勢」位置(fall),字面乍看彷彿是不吉之兇相,但在多元的現代社會裡,卻有可能是逆流而上、再創新猷的動能。

始於1967年的「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由安格爾與聶華苓夫妻共同創辦,他們募款、提供寫作資源,邀請世界各國的作家參與。

帶著不同價值觀的作家們群聚於聶華苓家的客廳,「通過文學的國際語言,世界縮小了,視域變大了」,不論交流或爭論都是自由的。即使寫作計畫讓聶華苓忙於大大小小的執行細項,她總流露著和善爽朗的笑容穿梭其間,是這個微型聯合國無法忽視的存在。1977年逾百位作家聯署提名他們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倡議書上寫著「在藝術史上,從沒有一對夫妻這樣無私地獻身於一個偉大的理想。」

前排左起:黃春明夫人林美音、黃春明、聶華苓 、季季。 後排左起:導演陳安琪、林懷民、殷允芃、小說家李渝、聶華苓之女王曉藍、蔣勳(照片取自:三生三世聶華苓台灣電影專頁)
1966年冬,聶華苓(中)赴芝加哥參加「全美詩人大會」,與瘂弦(左)、Paul Engle(右)合影。(王鹿萍提供,取自:文訊文藝資料研究及服務中心)
1974年聶華苓返臺,與參與過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的臺灣作家合影。左起:殷允芃、殷張蘭熙、Paul Engle、聶華苓、王禎和、林懷民、姚一葦、瘂弦。(取自:文訊文藝資料研究及服務中心)
自1967年以來,超過1500位來自150個國家的作家與詩人曾踏上位於愛荷華市安格爾家中的門廊(照片取自:三生三世聶華苓台灣電影專頁)

無言以對的困頓命運,帶來流離失所的磨難與不得不的逃脫,同時卻也帶來生命的突圍路徑。無所依歸的身分認同讓聶華苓蓄積了精彩的創作能量,對於自由的想望驅使她建構一個泯除國境的理想創作環境。

映照星盤中的弱勢木星,為了實現目標,聶華苓義無反顧的勤奮身影,讓我們看見的不只是自我轉化之渴求,也彷彿一道雨後彩虹,時刻溫暖眾人的心。●(原文於2024-09-11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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