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第三日|当我们在未来相遇

班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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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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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把她当成我生活的全部依赖。现在,我不期待生命的重合,而更期待相遇。

在我有限的亲情体验里,我和母亲的关系是最亲密,也是最复杂的。

初中时,当父母离婚,和母亲一起生活成了我的默认选择。“从现在起,妈妈就是你最亲的人了”。在面临一切破碎、重组的初始,母亲就常说这句话。

后来,我慢慢意识到“相依为命“是个很重的词,是要求不背叛、不反抗,才配感受爱和被给予爱的承诺。最开始感受它的重,是在父母离婚两年后,我面临出国读书的选择。我当时想考美国的本科,或者去读英国的寄宿学校,最后在母亲的说服下,我去读了英国一间大学的预科项目,然后又留在了那间学校读了本科。

大学在英国是数一数二的,能离开中国,去更自由的地方求学,我没有资格抱怨。但很多年后,当我真正开始面临属于自己的选择,母亲的很多话会突然浮现,像带刺的绳索一样把我往下拽。“妈妈想了想,你不是那种能吃苦的孩子,牛津剑桥不一定适合。““如果让你去读两年寄宿学校,你确定你一定能进牛津剑桥吗?如果进不了,读一年的预科,保证你能上个还不错的大学,不是更划算吗?“

我后来理解,这是一个单身母亲最难打的仗:一方面她要打气一百二十分的勇气告诉自己她也可以给孩子最好的;但另一方面她要计算,要不出错,要小心翼翼地保证自己不输。

后来的很多年里,母亲这种又松又紧,边放边收的“分裂”成了我成长了里难以越过的一座大山。她支持我离开家,去我想去的地方,像是遥望着当年那个总把欲望塞进口袋的自己终于穿上铠甲上了战场。但每当她觉得我有了太多自由,一种失去掌控的患得患失就倾泻而来,让我感到一种窒息。

还有,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和一个英国男生谈恋爱,没有让母亲知道。我在国外那几年,母亲偶尔聊起同事家的女儿出了国,带了外国男朋友回家,她会说:“来自不同文化的两个是很难长久在一起的”“你以为那是爱,其实只是文化猎奇”。为了不辜负她的爱,不背叛以命相许的承诺,我把恋情藏在了心里。有一次,我们聊到婚恋,她又说了类似的话,我脱口而出:“反正我以后结婚也不一定要告诉你”。她瞬间情绪激动,一边哭一边骂我忘恩负义,甚至在不久后用“有本事自己去筹学费”对我发出警告。我潜意识里以为非常迂回的反抗,竟然激起了这样大的情绪波澜,是我没有想到的。

再后来,我即将离开英国,有一段时间闹分手,情绪很差,终于兜不住,跟母亲坦白了。母亲并没有像点评别人家小孩时那样态度强硬,而是安慰我,让我回家休息一下。后来男友来国内看我,母亲还给他包饺子,用生硬的英文问长问短,很是热情,跟我脑海里那个“坚决反对”“绝对不行”的严厉形象相距甚远。

那时我开始感觉到,母亲口里的很多“不行”,其实是害怕。害怕养育的结果终究要渐渐远离,害怕自己倾注了全部希望的一部分再也不属于自己。


令我和母亲关系纠缠的另一个因素是我的父亲。自从我的父母离婚后,我一直和父亲保持很疏远的状态。但母亲总会在我每次回国前给他发短信,告诉我回家了,旁敲侧击地希望我们见面。

从小学开始,我的父亲就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到了初中,他几乎已经不过问我生活的任何事情。我的父母离婚后,我的父亲说不出我的大学专业,不记得我上几年级,在财务分割上也和母亲产生诸多矛盾。而每一次我顺着母亲的意思见他,他却总是摆出父亲的权威教育我,对我的职业和生活指指点点,令我非常不快。我开始反感母亲的刻意安排,并且更加排斥与我的父亲沟通。

有很多年,甚至到今天,我没有父亲的任何联系方式,也拒绝再听他那些不带丝毫爱意,只为了炫耀父权的肤浅说教。我是个害怕希望的人。我的人生哲学不相信一个在成功和风光时自私、让亲人失望的人,在风光褪去、生命力日渐凋零后反而会变得善良。

最后见到父亲是三年前。因为我要来美国读书,母亲攒了局,希望我们吃一起上一餐饭。席间,父亲又摆出父权至上的姿态向我说教美国和美国人怎么不好,出去不要学坏,一切要靠自己,别指望家人,等等。我心里的火升上来:我出国多年,所有支持来自母亲。他从未给过我半毛钱帮助,却处处要功劳,要尊重。我激烈地反驳回去,大家不欢而散,父亲留下一句“以后不必再安排我们见面”,离开了餐桌。

那天晚上,母亲尴尬地送走了同在席上的其他亲戚,在车上一言不发,只是流泪。第二天,我要飞到另一个城市,上飞机前我的继父给我发信息:这一次你真的伤害了你母亲。她对你有愧,希望有一天即使她不在你也有亲人陪伴,你怎么总是不懂。

直到今日,母亲的苦心我只能心领,却难以认同。父权的傲慢和我的自由独立是两种无法共生的东西,我必须择二取一。但我终于更理解母亲,更感慨那些因愧疚、衰老、孤独交织在一起而孕育出的脆弱,是怎么消磨着一个母亲,又同时让她更倔强,更想给予和保护。


我时常想,我和母亲实在是两个太没有共性的女人。她是小镇青年,一辈子相信靠读书改变命运,凭借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学,又到沿海安了家,但她终究没有去到更远的地方。出国、学西方文史、去世界旅行,成了她投射在我成长中那个可以继续实现的梦。在婚姻崩盘后,她也没有真正质疑过这个以牺牲她的人生维度为代价的男权制度,在大多数时候总叫我忍耐,劝我吞下传统婚姻这个没滋味却保险的护身符,告诉我女人太强势要吃亏。而我,借着她的庇护,早已走出了沿海,甚至中国。此刻,我对成为一个不张扬野心,默默无闻的母亲、妻子也兴趣寥寥。我似乎再也不会理解她走过的路,受过的伤。

但我真的完全错过了她的人生吗?年岁渐长之后,许多仍孤身一身漂泊的晚上,我想起我走过的路,想去看的风景,不舍却不得不放下的爱情,我常会想母亲决定扛起一个人养育我的那个瞬间时,究竟看透了多少东西。在许多可以胆小退缩的关头,我焦虑、哭泣,最后却仍默默拾起了她的勇气,提起行囊去走我答应自己要走的路。我也责怪过,问过太多“为什么偏偏是我”;但最后,我的所有委屈,孤独,甚至气愤,和那个承诺照护一个生命的重相比,又仿佛不值一提。她给我的爱又苦又甜,直到我确信她的坚毅就是我的一部分。

我不再期待用生命的重合去完成什么相依为命了。我只期在未来,当我带着她的勇气在她的路上与她相遇时,我们能同时看见彼此,祝福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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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东时区,无法在白天完成,只能晚上写,如超过截止时间希望见谅。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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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布前記者,現漂流海外。關注性別平等/公民社會/環境保護/中國人在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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