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枝繁葉茂的香港到花果飄零的生命 陳寧:時代無好壞,每個當下都是選擇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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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香港的發展史想像成一棵樹,那麼八九十年代或許就是這棵樹最為枝繁葉茂的時候。因為那時處處都有機會,人人都有希望,個個都相信自己能攀上這棵樹的高處,摘下絢麗的花收獲豐嫩的果。而事實上,只要你願意乖乖沿階梯向上爬,慢慢還是能抵達那個永續繁榮之地。但不跟大隊走的人,則註定會被雨打風吹去。「但最慘的,卻是那些夾了在中間,高不成低不就的人。本該大熟大勇,最終卻無勇無謀,一事無成⋯⋯他們都被所謂的希望困住了」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鄧烱榕

若果把香港的發展史想像成一棵樹,那麼八九十年代或許就是這棵樹最為枝繁葉茂的時候。因為那時處處都有機會,人人都有希望,個個都相信自己能攀上這棵樹的高處,摘下絢麗的花收獲豐嫩的果。而事實上,只要你願意乖乖沿階梯向上爬,慢慢還是能抵達那個永續繁榮之地。但不跟大隊走的人,則註定會被雨打風吹去。「但最慘的,卻是那些夾了在中間,高不成低不就的人。本該大熟大勇,最終卻無勇無謀,一事無成⋯⋯他們都被所謂的希望困住了。」《枝繁葉茂》也是陳寧的首本長篇小說,她以主角葉小路的成長故事出發,描述了那個美好的八九十年代,更記下了那些沒法成為主流、被卡住了的生命。然而,書裡的時代已然逝去,但現在讀起來竟也是你我似曾相識的經歷?

黃金時代裡失落的一代

《枝繁葉茂》是一本關於失落的小說。故事一來便是阿凡的追悼會,從死亡開始回首過去,帶出主角小路的成長故事,以及一眾同代人的經歷——出生於70年代的小路,一直升讀資優學校,堂上只許說英語,校歌是「天佑女皇」。她喜歡聽陳百強張國榮的歌,但更愛英倫搖滾,Beatles、Pet Shop Boys、Duran Duran、Tears For Fears、Wham。「其時英國樂隊天下,八十年代開到荼靡,九十年代繁花爭艷。但對於小路來說,最初有點務實,聽歌兼學英文。因為生在殖民小城,英語學好,通行無阻。長大後才懂得流行文化封傳即時情感,記憶當下。」

學校重理輕文,每年會考出狀元,幾乎全是理科出身;但小路卻選了文科,因為八九民運,改變了她的想法,讓她希望能上大學修讀新聞。可是當年的她,並不知這是命運的分岔口,會讓她經歷另一種人生;當年的她,只記得身邊的同學好友紛紛移民,「陽光暈蕩暈蕩,人浮於事,隨水漂流,不知往何處去。」在中文大學的歲月或許是小路最後的快樂時光,與好友何敏結伴出國北望神州,跟男友唐尼跑電影節談人生說未來;到沙田新城市吃披薩,在銅鑼灣Esprit買衣服;然後到電視台實習發現自己並不適合,決定畢業轉攻大報文字記者跟突發新聞。才得知生命無常世界秩序不明。

小路入行剛一個月,便遇上一名小五男生墮樓,同行攝記快手拍下濺血畫面,頻呼好正!小路不敢置信。「突然新聞所見,民生日常,基層勞苦,非傷即死,窮人多災,劫難循環。」那是小路首次直面死亡,後來雖然她離開新聞界調到文化版,認識了很多文藝界和時尚界的好友,但死亡這個命題卻沒有離她而去,反而慢慢成為了小說的主軸;有關於自己青春的消逝,也有關於回歸後城市文化的淡亡,更有巨星殞落以至記憶符號的失去,以至隨著年紀漸長目送同代人離世,有病故的,也有自殺的。如果生命是一場得到之後再失去的過程,那麼所謂的黃金時代便註定了會敗亡。正如小路的經歷,也正如當下的香港。

「所我才會覺得根本沒有什麼黃金時代,因為那怕時代再好,也有人在過苦日子。在壞的時代裡,仍有一些好東西在生長。其實在香港活下來活下去從來不易,而時代不過是背景,身處當下根本沒人知道何謂好與壞。但時代會不會影響我們?當然會。就像現在的中國,年輕人都沒有希望,所以選擇躺平,或許聽起來有很大的無力感,但其實未嘗不是一種面對絕望的方法,起碼不會強求,甚至能從中得到一份安樂。但香港就不同,過去的神話讓大家都覺得自己有可能,於是都很努力去追求,理想跟天比高,可最後大多數人都卡了在中間,畢生競爭奮鬥卻換來挫敗、失望、抑鬱、痛苦等情緒,這個結果未必個個都接受得到,就像小說裡的何敏。」

原來,失落源於時代賦予眾人的希望卻最終落空,也來自現實與理想之間永遠無法拉近的差距,尤其是當我們沒法跟自己妥協。因為並非條條大路通羅馬,成功的模式雖然一直被複製,可還是不適用於所有人。當你不是主流,便註定了邊緣。看著書裡眾人的經歷,既會慨嘆那些卡在中間,以及被時代無情刷掉的人;更發現那些倖存下來的,未必都是心存勇氣,或許只是未死得、死唔去而已。正如書中所說:「衝擊來得比想像快,抵抗力度沒想像強,以為牢固的堤壩,浪淹過來,一衝就散。人沒遭滅頂,只是載浮載沉。」

致香港也致當下的我們

因為身邊的朋友離世,讓陳寧想寫一本關於香港,關於她們那一代人的小說。所以書裡面的角色,其實都有真實原型。例如阿凡,便是我初入《號外》時的主編曾凡,而其他角色我也大概知道是誰。所以讀《枝繁葉茂》,對我來說倍感切身,一來因為書中角色的經歷,他們所曾說過的話,我都曾見過聽過,全部有血有肉;二來我雖比陳寧細一代,但同樣經歷過那個所謂美好的年代;而且故事橫跨逾40年,由70年代一直寫到2020年,各種社會大事都身歷其中,年輕時或許仍存在時差分歧,但長大後的所思所感便跟她大同小異,以至讀畢全書,猶如半生輪迴,難免悲從中來。

「雖有真人原型,但小說裡的故事並非完全紀實,例如小路就跟我很不同,雖然我有把很多自己的經歷放了進去,但她不是我,最多只是我的一部份。所以,這不是私小說。而寫小說就是這樣,尤其是這是我第一本長篇小說,一定會有很多作者自己的東西,但如果沒有想像,只有紀實,就很沒意思了。」雖有虛構的成份,但《枝繁葉茂》卻採用了一種非常冷酷的敘事方式,以大量的陳述推進故事的發展;配合急促的短句文體,令小說的節奏變得很快,匆匆一瞥,時間便溜走了。陳寧解釋,因為自己是寫新聞出身,而主角小路也一樣,所以想到用這種方式來寫。

「這本小說我由2018年開始寫,但後來因為各種事而暫停了,到了疫情期間才零散地續寫。我一路都在思考要用怎樣的文體,試過很多種都覺得不適合,但某天突然就想到了。書名也一樣,有晚在睡夢之間,腦裡突然彈出『枝繁葉茂』這四個字;歷史有很多枝節,而每一杪都有生命力,這四個字也很對應到書中的內容。所以我常覺得是個天在幫我,有種奇妙的力量推使我完成這小說。」《枝繁葉茂》的短句文體,從未見於陳寧以往寫的散文或短篇小說,是一次嶄新的嘗試。但她的短句文體有別於黃碧雲式的斷句風格,更接近一種精簡急速的遞進,不時又會夾雜廣東話或英文,帶領讀者與角色一起快步走過尖銳且無情的時代,但同時卻又像人生一樣,那陣時不知道,回頭之時才發現原來已隔萬重山。「就是覺得這種文體適合這本小說。下一本小說,我應該會想用另一種文體來寫。」

以小說而言,《枝繁葉茂》裡並沒有太多的心理描寫,是作者怕流於煽情,故特意保持距離,畢竟都是這兩代香港人的親身經歷,又何需多說?通過文化符號座標時空,所以大小事件看似點到即止,可是字句當中所抵壓著的力量,卻能直達讀者內心;愈是鋒利愈是脆弱,愈是無情愈是難過,愈是陽光燦爛愈是陰魂不散,愈是向生愈是墮落。陳寧以犀利的筆觸,回顧了香港最好也是最壞的時代,記更下了那些卡了在中間的眾生群像,讓我們同感同理大家的無奈與哀傷。所以,我說《枝繁葉茂》是一本關於失落的小說,滿載了一代或更多代香港人的唏噓與嘆息。

「面對時代,面對世界,面對生命,或許我們都在抗爭著,在抗爭的過程裡,大家都希望盡量保存最多的自我。所以,抗爭並非把對象推倒為目標,而是抗爭自成其價值,主體在自己而非對方。但願人人都能順應自己內心的選擇,而不是被選擇。」明白到,《枝繁葉茂》說的雖然是從前的故事,但其實也是屬於今天的故事。至少面對這個花果飄零的時代,我們還有靈根自植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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