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版紅樓夢《娘惹回憶錄》

如果你出生在20世紀初荷蘭統治下的印尼 (荷屬東印度)，你的父親和大伯是為荷蘭人服務的中國僑民首領和大富商，而你身為父親最疼愛的女兒，也就是所謂的有錢人家大小姐，你看到的世界、接觸到的人會是什麼樣子呢?

張福英(1896-1986)是印尼棉蘭的華商之女，父親是南洋橡膠大王張耀軒，《娘惹回憶錄》是她晚年回想前半生經歷所著。

內容大致從父親建好豪華的自用宅邸（如下圖）開始，到父親過世為止結束，毫無疑問是獻給父親的一本書。

福英的父親張耀軒（又稱張阿輝）是客家人，因為家境窮困，年紀輕輕就從廣東梅縣前往南洋打拼，最後和哥哥張榕軒立足印尼第三大城市棉蘭，不但是知名的實業家和銀行家，也由荷蘭殖民政府委任為華人領袖「甲必丹」。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長大，雖然身在重男輕女的時代，但張福英深受父親寵愛，從小接觸的人群和吃穿用度都與眾不同。

《娘惹回憶錄》用非常生活化又生動的方式描述了福英自小的生活，20世紀初的南洋華人富商家庭日常不但歷歷在目，也呈現了華人在南洋發跡崛起的過程。

實在非常好看，像在看小說一樣停不下來，一個晚上就瘋狂讀完了。

這本書我自己形容為「南洋版《紅樓夢》」，不過說像《紅樓夢》其實是太過沉重了，因為福英和丈夫的結局雖然讓人唏噓，但完全不到《紅樓夢》那種家破人散的程度。只是可以透過本書，一窺大時代下東南亞華人富商家庭的生活。

張福英從小往來的長輩和朋友都是什麼樣的人呢？

7歲的時候，張爸決定讓福英念只有荷蘭人才能就讀的公立小學。因為張家在棉蘭極有勢力，也為當地荷蘭殖民政府出力許多，作為特殊禮遇荷蘭駐在官就批准了張爸的申請，因此同學們都是荷蘭駐在官的子女，她也能說一口流利的荷蘭語。

福英的媽媽(簡稱張媽)為了讓福英在心理和自尊上完全不輸荷蘭女孩，非常認真的向荷蘭法官夫人學習穿著、打扮、生活習慣、語言能力等等，也和幾個荷蘭家庭保持非常好的關係，時常邀他們到張家的鄉村莊園度假。

福英因為語言能力獲得第一次工作的機會就在民國政府的外交部，其中荷蘭萊登大學的漢學家Jan Julius Lodewijk Duyvendak就因為能用母語和這位中國女性官員對答流利而感到十分驚異。

除了荷蘭駐在官員，福英從小就把當地蘇丹王宮當自家廚房一樣在走。

張家自建大宅落成時，蘇丹王和王后也都到場祝賀；福英結婚時送了碩大的鑽石，指定要張家裝飾在婚紗上，更出借高級轎車作為婚禮用的禮車，婚後設宴招待福英夫妻倆不說，離開娘家要前往港口搭船前往婆家當天，蘇丹王更掛了一截私人車廂在火車頭後方，和當地的達官顯要一起送福英搭船離港，完全把福英當成自家女兒看待。甚至日後夫妻返回棉蘭，蘇丹王與王后還到港口迎接。

這樣的規格待遇硬要類比的話，這感覺是某二線城市的大企業主要嫁女兒到國外，縣長和縣長夫人、外交官、各方政要和重要企業家們包下高鐵，一起到機場送機的概念吧？

邊看邊嘖嘖稱奇，現代世界如果有類似案例的話歡迎分享XD

因為父親是重要華商，福英日常往來的叔伯輩們也都是南洋的大華商，他們彼此都是做生意的夥伴或朋友，同時也是聯姻的對象。

馬來西亞檳城非常出名的景點「藍屋」，就是華商張弼士的故居（留言區有照片），他在檳城和爪哇都有大筆產業，也是張爸剛抵達南洋時提攜他的前輩恩人，過世時指定張爸為遺囑執行人。

因為雙方家族聯繫頻繁，福英全家去檳城作客好幾次，住過張家大宅，也認識了其他檳城富商，甚至在內心暗暗比較檳城貴婦人們穿著的奢侈華麗，相較之下棉蘭的自家大宅竟然樸實許多XDDD。

有錢之上還有更有錢的啊(遠目) 之前和友人造訪檳城，忍不住花大錢入住藍屋，體驗超級好，南洋中式宅邸的細節奢華實在讓人沉醉(心)

張爸景仰張弼士的工作態度，有時候工作太認真就被張媽罵說都是被張伯公帶壞，不如跟張伯公一樣去開後宮！！因為張弼士納了很多小妾，但張爸只是微笑不語 (爆笑)

而福英和丈夫搭船前往婆家，中途停靠新加坡並入住萊佛士酒店，張爸的朋友黃亞福也設宴招待他們。

這個人是誰呢？馬來西亞的新山就是黃亞福開埠的，現在當地有條道路就叫做黃亞福街(Jalan Wong Ah Fook)。

福英從小往來的對象包含荷蘭駐在官與其家庭、蘇丹王宮、南洋各地知名華商，甚至在檳城接觸過孫逸仙夫人，結婚時的媒人還是被袁世凱北洋政府追捕的革命黨人，張爸的人脈真的是很廣啊！

重點是，所以張家到底為福英相中了哪一個家族來聯姻？

我們耳熟能詳、大名鼎鼎的台灣板橋林家。

看來林家很早就已經對經營南洋的事業很感興趣了。

福英的丈夫是板橋林家林爾嘉的長子林景仁，兩大家族的婚禮、兩人的互動、在廈門、台灣、棉蘭的婚姻生活，以及後來漸行漸遠的關係是本書中的另一個重點。

結婚初期有很多因為文化差異而發生的有趣小事。

譬如福英的母語是混雜著棉蘭當地馬來語的客家話，林景仁說的則是日語和福建話，雙方其實無法溝通，整場婚禮需要透過翻譯，或是兩人簡單的英語和比手畫腳才能稍微理解對方在說什麼，不然就是互看對方面帶微笑XD

之後福英離鄉搭船前往婆家時，也帶了一位日文翻譯，「等我們到了人人都說日語的福爾摩沙，我便需要借重她。」台灣在當時原來是被稱為福爾摩沙啊！

離鄉之前，夫妻兩人受邀到棉蘭的蘇丹王宮作客，福英怕丈夫吃不慣當地味道辛辣的飲食，想用破爛的福建話(不是我講的，是作者本人說的喔)告誡他不要吃辣椒，偏偏又不會講「辣椒」的福建話，不小心脫口而出了馬來語！

沒想到被蘇丹王后聽到，親切遞上了一盤參峇辣醬，「這道皇家熱情招待的菜，他一口初嘗，永生難忘。」

哈哈哈哈哈哈我都可以想像林景仁的窘樣！！

婚後的福英隨丈夫回到板橋林家當時所在的廈門，還不懂閩式禮俗而被婆家人稱為「番仔新娘」。因為沒有纏足、南洋腔調的福建話、嫁妝中只有歐式洋裝和娘惹服飾但沒有中國服飾而在背後受人嘲笑，還好她有一位非常溫柔的婆婆，教她不要在意其他人的眼光。

不過因為林景仁身體需要調養，福英公婆發現在熱帶地區兒子的健康狀況比較好，因此又把夫妻倆送到棉蘭，隨兩人愛待多久都可以，張爸整個開心到不行XD

夫妻倆在棉蘭度過了平靜快樂的時光，林景仁以當地方風土為靈感創作了詩集《摩達山》，福英的中國文學造詣也大有進步，甚至創作了自己的第一首詩。

不過林景仁除了創作更有經商的夢想，身為廈門與台灣林家的長子、棉蘭橡膠大王的女婿，有許多人樂於和他結交商業合作關係。福英雖然一概不過問丈夫的事業，卻也有點擔心沒有商業經驗的丈夫事業會不會成功。為了保障女兒經濟來源無虞，張爸送給福英10棟街屋當嫁妝收租，其中兩棟還租給丈夫開銀行XDDD

可惜丈夫的事業發展一直不是很順利，遇到詐騙合作夥伴、甚至在外有了傾心的女性，書中描述可以感覺得出夫妻雙方關係漸行漸遠。

其實書裡提到婆家和丈夫，有些描述都讓人有點想笑，可以稍微窺看到福英對婆家的一些看法。像是夫妻倆往後長住棉蘭時，婆家發生火災，福英的一些黃金嫁妝也燒失，公公林爾嘉向她承諾會補償給她，但後來完全沒有這回事，福英表示她也從來沒有主動提起過！寫在回憶錄裡感覺怨念其實很深啊XDDDD

之後張爸過世，福英的世界起了重大變化。父親對她而言，就是一直支撐也庇蔭著張家這個大家族的大樹吧，她甚至用「樹倒」來形容父親的逝去。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導致全球經濟景氣下滑與商業重挫，林景仁的事業更大不如前。在中日戰爭爆發之後，人在台灣的林景仁和朋友前往滿洲國，任職於滿洲國外交部；福英當時在汕頭，為了阻擋日本人南下，被張媽委任負責拆除張爸和伯父所建的汕頭鐵路。

雖然拆除父親所建的鐵路十分痛苦，但福英認為若父親在世一定也會做相同的選擇而堅定了信念，隨後再奉命撤到香港。

她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丈夫，林景仁因為肺炎病逝於滿洲國，福英最終也沒能參加喪禮。

夫妻倆的結局讓人感慨，對於日本侵中的態度截然不同，或許也是兩人無法繼續走下去的原因之一吧。

《娘惹回憶錄》的中譯本是由國立台灣文學館出版，可能是因為林景仁出版過詩集的關係，因此本書的推薦序用了相當多的篇幅在介紹林景仁的生平與著作。

但對我而言，這本書的主要內容無疑是棉蘭華人富商張耀軒與其家族的故事。張福英在自序中寫下「僅以本書獻給父親留下的回憶，是他給了我今生最美的歲月。」說是福英對父親的思念與景仰促成了本書的出版也不為過。

全書平實地描述了家族如何崛起、家人的生活，以及她自己和身邊親近的人們在20世紀初的南洋各地、台灣、中國、日本等地流轉的歷程，總覺得書裡活生生的角色們都是活在各式各樣文化邊界的人啊。

過去唸歷史和地理時，用的是區域史的片段學習方式，常常讓人忘記人的流動是自由的。在同一段時間之下，住在日治台灣、荷屬東印度、英屬馬來亞、中國和日本內地等區域的人們其實都可能相互關聯。

本來在腦中被切成一片一片的歷史，透過張福英家族的人際網絡全部串了起來，時局變化在書裡看似雲淡風輕，但都是作者或親人經歷過的人生，所以撲面而來的大時代氣息實在令人低迴不已。

很好入口的一本書，還附有許多當時的照片，可以逐一對照書中人物很有樂趣，實在是大大推薦！

張阿輝博物館官方網站 https://tjongafiemansio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