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條件的不可能:讀W.H. Auden的《The More Loving One》
《The More Loving One》
Looking up at the stars, I know quite well
That, for all they care, I can go to hell,
But on earth indifference is the least
We have to dread from man or beast.
How should we like it were stars to burn
With a passion for us we could not return?
If equal affection cannot be,
Let the more loving one be me.
Admirer as I think I am
Of stars that do not give a damn,
I cannot, now I see them, say
I missed one terribly all day.
Were all stars to disappear or die,
I should learn to look at an empty sky
And feel its total dark sublime,
Though this might take me a little time.
《愛得更深的人》
(Translated by Roger Lee)
仰望繁星,我很明瞭
哪怕我下地獄,它們也毫不在意,
但在地上我們從人或野獸身上
最不需害怕的卻是冷漠無視。
我們會有何感受假使繁星
以我們無法回報的熱情為我們焚燒?
假使不可能有對等的情感,
讓我成為那愛得更深的人。
像我自以為那樣的一個
那些毫不在乎的星的追隨者,
我,這刻把它們看得分明,說不出
我整日都非常惦掛當中一顆星。
假使繁星盡皆消失或死亡,
我當學會對著虛空的天凝望感受它那完全黑暗莊嚴,可能這要花我一點時間,雖然。
在網上偶然看到Auden的《The More Loving One》,初讀覺得雖然有些語句直接辛辣,頗為特別,也不過是歌頌愛的偉大;但越加細想覺得越有意思,根本不是那一回事,忍不住要跟大家分享一下。
詩由「我」抬頭望著天上繁星開始。星夜如斯亮麗,總令人不由自主地戀慕,甚至陷進浪漫的自我陶醉:若不是為了把我的人生照亮,它們為何堅持每個晚上都在我頭頂的夜空熱情地閃爍?一但對繁星投放過多情感,難免期盼獲得同等甚至更多的愛。因此,「我」趕緊理性地告訴自己:繁星並非為我發放光芒 — — 它們只是自然如此,自顧在夜空中耀眼奪目,跟人的渴望和理想沒有絲毫瓜葛。「我」沒有理由相信繁星居然注意到「我」的存在,更別妄想它們會為「我」幹任何事情。「我」必須有這樣的覺悟,否則到後來才發現它們其實毫不在乎「我」的死活,那種痛苦將是何等難以承受!但「我」又隨即安慰自己:其實我們在地上人間生活,早已習慣面對來自人或獸 (或那些其實只是禽獸的人) 的各種威脅和危險,受到冷漠無視已可算是不幸中之大幸,根本毋須害怕惋惜。
詩如果就這樣完結已算不錯,但詩人進一步提出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如果繁星並非如此冷漠,甚至反過來以最大的熱情焚燒自己燃亮我們的生命,我們將會有何感受?我們會因毋須付出而獲得所需的關愛而快樂嗎?「If equal affection cannot be, / Let the more loving one be me」,很容易令人以為是在說:與其要我深愛的繁星得不到相應回報地為我付出,倒不如讓「我」來吃這個虧,成為那「愛得更深的人」,承受被欠的痛苦與不幸。聽起來雖然悲哀,但有了這層覺悟,星的漠不關心反可令「我」感到一種源於自我犧牲的偉大:只求付出,不計回報,不正顯得「我」的愛是多麼純粹和真實!
詩如果就這樣完結已經很好,但詩人卻居然能夠把這個課題再推深一層!「我」說要成為那「愛得更深的人」,問題是:當「我」明知繁星對「我」毫不在乎,「我」是否真的仍然能夠成為它們義無反顧的追隨者,單方面毫無保留地付出「我」的熱情和真心?「我」是否真的能夠無條件地深愛著這滿天繁星,直至永恒?答案是:根本不可能!「I cannot, now I see them, say / I missed one terribly all day」:「all day」可以是強調「連非常地掛念一整天也做不到」,或「在日間 — — 看不見星的時候 — — 已無法非常掛念」。重要的是:面對繁星冷漠如斯,「我」連「我整日也非常記掛當中一顆星」這樣的話也說不出口 — — 別說真的掛念,更枉論愛;莫道滿天繁星,連當中一顆也不能。面對那些對「我」不屑一顧的,「我」根本無法成為那「愛得更深的人」;倘使無條件付出是真愛的本質,「我」連愛也不能。
明白這一點,讓我們再回頭看一遍「If equal affection cannot be, / Let the more loving one be me」。實情是:被愛固然令人欣慰和興奮,但我們卻不能無視星的熱情與犧牲 — — 事實上,它們逼使我們作出回應。但渺小的人類又憑甚麼對繁星付出對等的回贈?這種單方面的被愛,沉重得足以把那些稍微有責任感和羞恥心的人摧毀壓垮。因此,「我」還是寧可成為那「愛得更深的人」 — — 並非由於「我」偉大得不求回報,純粹是因為「我」承受不了那永遠無法償還的虧欠,於是寧願成為那吃虧的人,至少可以享受一種自以為是、作為一個無私受害者的快感。雖然,到頭來這亦不過是自欺欺人。
即使有朝一日,這滿天繁星盡皆消失不見,「我」不應亦沒有必要為此悲痛留戀,反倒可以鬆一口氣,學習擺脫對星的執迷,欣賞無星的夜空。這當然並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事情 — — 因為「我」早已習慣痴戀星的光芒,一時間自然難以體會完全黑暗那不卑不亢的崇高與莊嚴。
因此,這首詩並非如一些評論所說要歌頌無條件的愛的偉大;相反,它的精彩之處恰恰在於,通過刺穿無條件的愛的虛妄來揭示人類情感複雜、微妙的矛盾與脆弱:人無法無條件地去愛,卻渴望獲得實際上承受不了的無條件的愛。至於把它說成是關於對上帝的信仰云云,則更是種褻瀆神明的誤解。
原文刊登於:Rog D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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