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05|兩次離家兩次哭

大澤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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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記憶中我媽媽在我離家的時候一共哭過兩次。

第一次是我十九歲到上海上大學。十九歲前我沒有離開過家,我住的地方離我的學校特別的近,出了家門就是校門,沒有離家的機會。考上大學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離家遠行,我媽媽和我表哥一起送我去上海。我們坐火車去,那年正值世博會,我是第一次到上海,逢此盛會,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媽媽和表哥陪我到學校,安頓好宿舍,一起逛了世博,在上海住了幾日之後,他們便要啟程回家了,依舊是坐火車。我送到火車站,我媽媽揮衣而去,並無依依不捨之意。事後表哥告訴我,媽媽在火車上哭了一路。這就是我的媽媽,一生要強的媽媽,要強到讓人覺得心疼的媽媽。

第二次哭是十幾年後,我也已經一次次的離開又回來,回來又離開。似乎這樣來來回回是給媽媽也是給我做一個心理的準備,準備那個可能的一去不復返。我是獨生子女,媽媽在我身上傾注了過多的心血。多到年少時到我時常自責,如果不是我,那媽媽可以做自己了吧。正是因為有我,要照顧我,要犧牲,才沒有媽媽自己的人生。

在我眼裡的媽媽有著許多尚未開發的潛力,做好媽媽是一個辛苦的事情,站在孩子的角度,我更希望她能活的真瀟灑。年少時期的我一度相信是因為我,這些潛力才無法被發覺,我是媽媽不幸的一個源頭,也是媽媽忍受不幸的一個源頭,這個擔子對於孩子來說真的太重了。

在我看來,我媽媽可以努力創造出幸福,但她的不幸又是確實無疑的,連同她對不幸的忍耐。十多年的時間,我都在尋找是什麼讓她不幸,又是什麼讓她要忍受這不幸呢?我順藤摸瓜一般找到了她的媽媽,那位在「活牌坊」這篇文字中講到的偉大母親。我認為,我媽媽不幸,以及對著不幸的忍受,來源就是她的媽媽,我們家族媽媽的原型。

她的偉大母親是不能被質疑被批評的,換言之這位偉大母親是不能活在真實中的,十餘年來,我試圖追尋真實的媽媽,包括我的媽媽,也包括我媽媽的媽媽。我漸漸發現,我媽媽沒有辦法接受她的媽媽的真實,也沒有辦法接受她自己作為媽媽的真實。當她的孩子揭露了她的媽媽,她陷入了兩難之地。

可能是由於長年累月的忍耐,我媽媽的情緒有一些“問題”,會陷入一種不受控制的暴怒之中。我觀察過她的其他姐妹,其他幾位媽媽,也都有這個“問題”。這種暴怒有幾個特點,第一是對內的,主要指向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孩子,第二就是溢出的暴力。母愛是可以暴力的,而且可以非常暴力。我小時候沒有被爸爸打過,卻被我媽媽當眾(放學後的小學教師,我的幾個好朋友都在附近)搧耳光,不是因為我犯了什麼了得的錯誤,而是她不能控制的暴怒了。

這樣的暴怒讓我覺得恐懼,一瞬間好像我的媽媽不見了,如同換了一個人一樣,我不在是她的孩子,而需要承受她的暴力,以及由暴力一起來的各種情緒。這個家庭的不成文的規則是,當媽媽是好媽媽的時候,好媽媽很好,但當媽媽是暴怒媽媽的時候,沒有人可以阻擋她。我漸漸明白這就是做好媽媽的代價,好媽媽要忍,忍那些本不該忍的,本可以不忍的東西,忍久了,就要通過暴怒宣洩一次,才能繼續再忍。好媽媽和暴怒媽媽本就是一體兩面,不可分割的。

前面鋪墊了這麼多,可以回歸到正題上面了。第二次的哭就發生在最近一次的離家前,很早的清晨,我要坐早班的飛機遠行,媽媽在陽台幫我收衣服。我看她狀態似乎不錯,就把心裡話講出來了。我說,我感覺到有兩個媽媽,當你情緒穩定的時候,你真的很好,好的讓人心疼,犧牲自己照顧家人,但當你情緒不穩定的時候,暴怒的時候,那個狀態像是惡犬一樣,我感到很恐懼。我希望她可以不做好媽媽,那自然也不用暴怒來平衡。但我媽媽想做好媽媽,並且不要做暴怒媽媽,於是那個暴怒媽媽是她自己也不能接受的,並且如同她的偉大母親的錯誤一般,是一個不能被提起的“禁區”。

聽完我說這些,我媽媽就崩潰了。在前往機場的車上,我媽媽哭著說,孩子說她是“惡狗”。當時我爸坐在前排,我和我媽坐在後排,我用手安撫她的後背。我沒想到會發展成這個樣子,原以為是一個好時機終於可以把多年的心裡話講出來。此時我爸轉過頭來,說孩子說的是“惡犬”,而且我說的是一整段完整的意思,惡犬只是其中一個比喻和形容,而不是斷章取義的“惡狗”。

如果我講完那段話,媽媽可以接受,或許慢慢就不在有這樣的暴怒。不知道我媽媽能不能意識到,她那時候的狀態,恰恰是我描述的那個惡犬的比喻。

這次哭著別離之後,我沒有回過家,而大半年的時間,我媽媽也沒跟我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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