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07|不動如山的父親

大澤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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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文語境裡,我們一般用山來形容父親——父愛如山。我想這個形容在我爸爸身上再恰當不過,不只是因為他給我的如山一般沈穩的愛,更因為他自己的狀態。每當我回家或是想起家的某個場景,不動如山的父親便出現在眼前,久久不能釋懷。

所謂不動如山的父親,就是字面的兩個含義,不動和如山。說起我爸爸在家裡的狀態,那真是“不動”的。一般是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期間喝點茶水,間或上個廁所,除此之外一動不動。他坐著幹什麼呢?看手機,而又以看網絡小說為主,每日手機的使用時長可達12小時,甚至多至14小時。也就是說,除了睡覺不能看之外,一整天的時間都是在看手機中度過的。看手機眼睛不動,身體不動,精神不動,整個人都是不動的。又為什麼如山呢?因為體型的過度肥胖,一米七幾的身高,最重時有120kg(現在保持在110kg)。噸的一坐,身形就像是一坨肉山,因此而來不動如山的父親。

我小時候的他不是這樣子的,他既精瘦,又愛動,完全不是不動如山的樣子。我的父系家庭身體都很棒,我爺爺接近九十歲身體居然依舊“孔武有力”(可以拿刀砍人的那種孔武有力),我的姑姑據說是跑步健將,拎起鞋子就能上賽場的那種(為什麼是據說呢,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姑姑選擇離開這個世界,只留下隻言片語的印象)。我爸爸自青年時代開始,喜歡運動,籃球打得很好,還聽說和院子裡的武術前輩練過一陣的武。看他二三十歲的照片,和我小時候的記憶裡的他,都是瘦瘦的非常健康,年輕時打下的身體的好底子,讓他能幾十年坐吃山空。我仍記得,小學時跟著我爸早起晨練,空曠的街道上霧濛濛的,看不清楚,父子兩人在有些寒意的空氣中熱身...

前文提到過,我爸爸不是那種傳統的專制型嚴父,他的人生有抗爭,也有非人力所能抗爭的悲劇性的命運。他經歷過很多,曾和我說作為男人他能經歷的都已經經歷了,其中事業的起伏,好友的出逃等等,我想影響最大的應該還是家庭的部分。大到徹底改變一個人,或者“殺死”一個人。我說的殺死包括精神上的殺死,只有肉體活著,精神已經死掉了。我想到了小說家路翎,三十五歲時這個天才的小說家就死掉了,之後活著的這是他的肉體。我是看著我爸爸從那樣一個充滿活力的樣子變成如今的不動如山的樣子的,並對此充滿了恐懼。從小時候起我就有這樣的一種預感,同樣的悲劇性的命運也會降臨在我的頭上,而我不想重蹈爸爸的覆轍。這或許是我踏上一條條未知路途的內在驅動力,並且時刻準備著與這樣的命運做殊死搏鬥。

說回到我的爸爸,他的精神似乎在一種休眠狀態(在「無歌之家」中提到的他的“耳聾”),很像是電影「Awakenings」中的精神病人,他們的思想和行為近乎停頓,只能作非常有限的活動,醫生發現所有病患皆是因為腦中缺乏了某種神經傳導物質。我爸爸的狀態十分類似,只不過他不是由某種疾病引發的,而是精神性的,內在性的。他的人生被困在了某個地方,自己走不出來(或許不想走出來),我也無能為力。

這幾年他的健康情況每況愈下,經常有不知名的發燒。人燒糊塗之後就開始亂語,說一些他在修仙小說中看到的內容,什麼煉丹呀,法力呀,飛昇呀,言不及義的東西。他是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有很好的閱讀習慣,我喜歡讀書也是潛移默化中受他的影響。家裡有一書櫃一書櫃的好書,他也曾經嘗試閱讀,卻發現專注力,思考能力,閱讀能力都顯著的下降,只能讀網絡小說這種東西。某種程度上,我覺得網路小說像是精神的鴉片,讓他可以沈迷其中,不用理會現實的痛苦。

我媽媽講過一件他們兩剛結婚的往事,那時小區裡住了很多已經退休的老年人,他們在院裏每日消磨時光。我爸曾打趣的說到,這是“等死隊”的。而如今他也提早加入了“等死隊”的行列,只是從年齡上實在有些太早了(他今年剛滿六十歲呀,我爺爺都不承認自己是“等死隊”的成員)。看著這個不動如山的父親,我能看到他深深的愛以及深深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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