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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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來,他以為他的良心是平安的,可是在別人的世界裡,他的善意通過扭曲的視角被描寫得如此不堪,而且只用了一支筆,就可以把他整個人推翻。

許多年前的一個初夏,一個下著大雨的早晨,作家步雲開車去幫一班年齡及文字程度參差不齊的學生上課。她今晨起晚了,慢慢漱洗、弄早餐,等看完一份報紙,才把塗了濃濃一層花生醬的厚片土司配現打的果汁吃完,接著懶懶回房挑選搭配心情的衣服──儘管衣櫥裡清一色的寒色調衣裳,仍花掉了她不少時間考慮。

昨晚和朋友出去喝了點小酒,午夜回來又趕了一篇稿子,稍稍潤飾一番,敷過臉才睡下。今早她隨手按掉暴響的鬧鐘,賴了一會兒小床,約莫十幾分鐘吧,她也沒在乎。潮涼的雨天好睡,她不介意讓學生多等這區區幾分鐘,畢竟以她的名氣,百忙中抽空教給他們的東西,自然比時間重要得多了。

雨好大,霧騰騰的雨幕湧到擋風玻璃上。

步雲扭亮音樂,好讓舒緩的音符源源流瀉,漫照整個灰鬱的車內。窗外的涼意隱約貼在肌膚上,她煩躁地撥了撥頭髮,不經意瞄了一眼時間。天雨路滑,又是塞車的路段,有什麼辦法呢?她急也急不來,就讓他們去等好了。

江晴身兼兩份工作,白天在快遞公司上班,晚間在朋友開的便利商店值小夜。三十出頭歲的江晴,對自己的人生保持樂觀,但他的內心卻充滿了盲點,對未來,對現在,都抱持著相當程度的懷疑,然而他強迫自己向前走,不掉頭看,深怕一個回頭,太多的沉重會洶湧地帶走他的堅強。

離婚的江晴帶著一個兒子,十五年的房屋貸款,以及年邁多病痛的父母。

他從不喊苦,但是他的心很累很累,累得幾乎跳不動。

有一天,他把心裡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寫下來,不知不覺寫成了一篇陌生的文字,他內心甚感驚訝。從此他養成了寫文的習慣,可從來沒想過發表。直到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冷清的便利商店裡只有他跟另一位女同事阿玲,她悠哉地翻看報章雜誌,忽然自言自語說:「奇怪,這些專欄作家怎麼會有那麼多東西可以寫啊?」

江晴一面補貨,想也沒想,隨口跟著說:「妳也可以寫呀。」

「我?我寫給誰看哪?何況我每天過的都一樣,上班下班,有什麼好寫的。」

江晴聳了聳肩,怔怔的。

「真佩服這些人,隨便就是一則故事,一篇大道理,他們的生活真有那麼多彩多姿嗎?好像全世界的好事跟壞事都給他們遇上了。」阿玲頓了頓,突然又說:「喂,你看,這個步雲還滿紅的嘛,寫書、開專欄,現在又登報招生教人寫文章──」

江晴轉身瞄了一眼,彷彿中了邪,定定望著報紙副刊上五花八門的文章,底下小小一塊招生啟示,像一道光似地照亮了他闃黑的眼睛。

下班後他帶了一份報紙回家。

報名的截止日期還有一個多月,他覺得在做決定之前,得先考驗、確認、肯定自己是否值得投資。他珍貴的每一分錢扣得死緊,每一條開支都可能牽一髮動全身。認真想了一個晚上之後,他決定把自己寫的東西再仔細謄閱一遍,鼓足了勇氣投稿出去。

等待是一場蝸行的煎熬,愈想丟開愈咬得死緊。過了兩天,江晴便開始後悔自己的不自量力和莽撞。等過了一個禮拜,他從失望到真正把這件事徹底忘懷時,報社突然寄來了他的文章,齊齊整整刊在紙上的油墨字體,令他欣喜若狂。他知道自己還不夠,這也許只是個運氣,與他的文筆無關。他在激動中冷靜下來,更瞭解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不只有這可能曇花一現的幸運。既然通過了考驗,接下來就只剩下報名費的問題了。

江晴算來算去,只能動用每個月存給孩子的教育基金,再扣除幾個月的午餐費,挪出一筆追尋夢想的資金,如果早晚餐再省吃一點,其他方面再儉用一些,譬如戒菸,那麼一星期一趟的交通費也就有著落了。

他把事情想得太美,到了不忍再往後想的地步,害怕任何一道現實的利刃都可能輕易戳破他鼓鼓的希望。

五月開課,一切都很順利。

江晴每週六請同事代班,從台中乘車北上,趕早上九點半的寫作課。

一班大約有二、三十個學生,從在校生、上班族、服務生到家庭主婦都有。江晴認識了許多各行各業的朋友,做著能讓自己產生熱情的事,心中滿滿的激昂和感動。他自知不是最出色的,也不是最辛苦的──班上不只一位外縣市的學生,甚至還有從台南開車或從高雄搭飛機上來學習的同學──所以他從來不遲到或早退,更沒有少交或遲交過一篇老師指定的文章。他全力以赴,並保持不墜的熱情。

相較之下,步雲對他們的文字熱情卻顯得冷淡。

「這裡總要有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嘛,尤其是老師,不是嗎?」開麵包店的冰冰這麼說。

「可是她也太冷靜了吧,跟我們學校教三民主義的糟老頭一樣沒味道,活死人一個。」唸夜校的潔珊吊著眼睛,嘟起嘴巴。

「至少她還有點名氣,講話夠犀利,而且不會懶得呼吸。」喜歡搞笑的捷勝以他響亮的大嗓門嚷道。他從高中畢業後一直在牛排店裡上班,有一天突然覺得自己也可能是個人才,說不定哪天可以媲美侯文詠。

江晴打了個呵欠,瞧了瞧腕上的時間,已經十點一刻了。

班上不管遠的近的,冒雨淋濕或穿雨衣撐傘,騎機車走路坐車搭飛機開車搭小黃或趕捷運的全都到了,獨獨缺了一個關鍵人物──步雲。兩個半小時的課,她已經遲到快一個小時了,全班嗡嗡耳語等待著,有人聊天,有人吃早餐,有人在筆記本上塗塗畫畫,班長已經把上回的作業收齊放在講台上,外面的雨勢忽大忽小,一直沒停過。

步雲找不到停車位,迂緩繞了幾圈以後,漸漸不耐煩起來。寒絲絲的雨水讓人捨不得鑽出車箱,她隨便找個附近的巷口停好車,慢吞吞伸進外面那個濕濘惱人的世界,撐出雨傘,咕噥地抱怨這雨下得不是時候。

等她毛毛騰騰走進課室的時候,已經遲到一個半小時了。

「欸,真糟糕,為了趕來上你們的課,我的車隨便停在黃線上──討厭的下雨天!」步雲一站上講台便開始發牢騷,她甚至皺起眉頭緊張地說:「有哪個同學會開車的,能不能去幫我把車停好,萬一被開罰單或拖吊車吊走就麻煩了。」

江晴心中一動,隨即舉手道:「老師,妳車停在哪裡,我去幫妳找停車位。」

步雲點了點頭,把鑰匙交給江晴,跟他說了車牌號碼及停車的地點。

江晴匆匆下樓找到步雲的車。雨勢轉眼又落大起來,江晴轉動方向盤,一圈又一圈繞著找車位。半個小時過去了,江晴終於找到一個不是很理想,但至少不會被拖吊的位置。從容停好車後,他三步併作兩步,冒雨奔回教室。

步雲頷首接過鑰匙,準時下課。

過了幾天,步雲在她的報紙專欄上「披露」這件事。

江晴那天正在大太陽底下奔波,接到寫作班朋友耿陽打來的電話,他說:「你看過步雲今天的專欄了嗎?」江晴抹著汗說:「沒有,怎麼了?」耿陽道:「你自己看吧。你上報了。」江晴掛了電話,心裡七上八下的,咕噥道:「我上報是什麼意思?」

他忍著好奇心,一直到傍晚才在便利商店找報紙來看,步雲在上面洋洋灑灑把江晴寫成了一個「沒有把辛苦冒雨趕來上課的老師的車子停妥,害她倒車時出了個小小車禍」的罪魁禍首。江晴讀完怔怔站了一會兒,把報紙收好,試著把受傷的感覺丟開,專心工作。然而這事彷彿在他心裡挖出個洞,讓他覺得一身的氣力都沒了。他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個平凡的小人物,他的夢想在別人看來可能微不足道,甚至阻止不了受傷、跌倒的過程。一路走來,他以為他的良心是平安的,可是在別人的世界裡,他的善意通過扭曲的視角被描寫得如此不堪,而且只用了一支筆,就可以把他整個人推翻。

江晴感到沮喪,在一片低迷的情緒中,他不斷出錯,連一起工作的阿玲都發覺了。比較空下來的時段,阿玲便問他:「你今天有心事哦?」江晴本來是不想說的,但心裡實在憋悶得難受,就把事情梗概講了一下。因為又開始忙起來,阿玲只笑說:「我看發生車『禍』的倒像是你,不是她──」江晴苦笑以對。接著阿玲又一臉意味深長的反問他:「你真的相信她寫的那些鬼話嗎?」

啊?

江晴乍聽時怔住了,過後一個詫異般的領悟撞上來,使得他忽然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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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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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手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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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願,足矣

小時候對電影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