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怡青
邱怡青

1983年生,現為平面設計師與文字工作者。 出版作品短篇小說集電子書《浮標》,長篇BL小說《在萬花筒裡失眠》,長篇小說《蜂鳥的火種》。 工作邀約信箱:wind082717@gmail.com

我的新書出版|蜂鳥的火種(試閱)

她和文時保持著最低限度的連結,平時用文字溝通,謹慎而深思的選擇用句,內容素淨的沒有參雜任何生活的變因和暗瘍,文時只跟她分享他放養的貓狗、窗廊上搶食白米的麻雀、他抄寫的字、烏桕樹白色成對的種子、貓頭鷹的叫聲,只是一張張生活顯色度最淡的芯片,為原本充滿無解濃度、艱難困頓的日子裡清出唯一一個整淨的角落。

1.

 絮帶著剛滿三歲的兒子永望在早晨坐車上山,到達文時在湖邊的木屋,從山下搭上這班假日才有增加班次的六人座小巴,山路蜿蜒綿長,路程需要花費兩個半鐘頭,到了半山腰四周就會瀰漫讓人失去遠近感的嵐霧。

 文時的家就在座落兩座山脈之間的湖泊旁,是貫穿整個山脊的源頭,環繞著在薄霧中的扁柏和紅檜,在雷擊大火焚燒過後的次生林,整片枯木生成的白木林側邊孤單的佇立著唯一的一棟木屋,外觀充滿歲月沖刷的暗色調,任由樹枝穿破屋頂一角,草蔭吞沒前廊兩側,木柱上苔蘚和地衣滋長,牆壁都是長年累月的黑色雨漬,被強風吹損的門廊,腐敗、落盡、朽壞、潰散,這房子完整留下一點一點蛀食的痕跡,予許一切成為衰敗的原貌。

 屋內的呈設簡潔乾淨,必需品和家具單調的拼貼在空間各處,滿佈過時而磨損的色澤,廚房的窗戶會留一個小縫隙,讓他放養的貓咪隨意的進出,餐桌和地板上時常出現從縫隙裡隨風吹進的落葉斷枝和昆蟲以及鳥類的羽毛,木紋地板有幾處踩過時會有稍微下陷落差的雜音,絮每次進來都覺得這裡像是個倒塌的灌木叢自然興建起的樹洞,為了阻絕一切而完全的被山林收納、融入其中,是可以讓所有生物棲居的殘骸。

 「這裡沒有什麼刻意為之的事情可以做,正是我需要的。」

 絮曾聽他這麼說,當文時和絮坦承選擇住在這樣離群索居的地方,是他為了和纏鬥了好幾年的思覺失調和諧共處摸索出的方法,用單純到粗糙而近乎枯槁的方式生活。

 他曾整日感覺到有一個冰冷的槍口抵在後腦勺,似乎還能聞得到槍口擊發過的煙硝,於是他只是整日僵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看著他放養的其中一隻進屋來躲避山區經常發生午後陣雨的賓士貓,坐在窗邊觀察前廊上麻雀的姿態直到天色落下一片漆黑,等待後腦勺的觸感緩慢的退去,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絮到如今都覺得十分難以形容也無法忘懷,也許疾病已經讓他無法細分篩選適合的情緒,他微微的笑著,是一種學會在絕望谷底存活的節制和冷靜。

 絮知道了事實之後,反而感到安心,和他相處時總感覺到他藏著密實車縫在內裡的實情終於被剪開裸露了出來,絮在跟他用手機簡訊連絡時常會斷了好幾個星期的回音,偶爾會傳來邏輯和意義完全不明的詞句:「石頭和紅色都無法全身而退,電話線是捲菸,和我一樣。」

 她和文時保持著最低限度的連結,平時用文字溝通,謹慎而深思的選擇用句,內容素淨的沒有參雜任何生活的變因和暗瘍,文時只跟她分享他放養的貓狗、窗廊上搶食白米的麻雀、他抄寫的字、烏桕樹白色成對的種子、貓頭鷹的叫聲,只是一張張生活顯色度最淡的芯片,為原本充滿無解濃度、艱難困頓的日子裡清出唯一一個整淨的角落。

 絮和永望這兩年內的第六次到訪,待到傍晚接近入夜後,湖邊的溫度降的很快,這個季節會從南面開始起風,發現絮聊著自己帶來的開心果布朗尼蛋糕製作方式的話語中間總是參混著輕微咳嗽,文時端了一杯溫水和拿了一件小毛毯蓋在她的大腿上。

 「好像在療養院的老奶奶。」她笑著說。

 她今天僅穿了一件白色V領的七分袖襯衫和紫藤色系的長裙,還有一雙藏青色的短靴,臉上的妝容精緻,腳踝部分的絲襪有一條細細的脫線,露出肌膚的顏色,可能是她從下車的地方穿過被樹叢圍繞的小徑時勾破的,他無法不記錄一樣的觀察她,畢竟這裡除了兩個月來探視他一次的里長之外,從來沒有其他的客人。

 再過兩個鐘頭他們就必須離開趕搭最後一般下山的車,文時提議要拿一件外套給她,絮客氣的說不用他還是堅持,絮跟著他穿過有些昏暗的走廊打開盡頭最裡面的房間。

 「這以前是我母親的房間。」文時轉開房門把手時隨意的說。

 依舊和這個房子的其他地方一樣,單薄的黃色燈光讓空間的質地更顯陳舊,緊閉的窗戶讓空氣淤悶,充滿一股舊物獨特的氣味,沒有舖上床單的雙人床墊、牆角堆著用紙箱密封的雜物,收空了的化妝櫃上已經積上一層霧灰,鏡子邊角用口紅寫了一句草寫英文,兩層抽屜的床頭櫃放著一盞燈柱已有鏽斑的夜燈,每一個物件都很明顯的散發出已經許久無人使用模樣。

文時從老舊的笨重衣櫃裡拿出一件外套遞給絮,絮點了點頭之後穿上,整件都是衣櫃木頭和裡面懸掛著薰衣草除濕袋的芬香。

 明明是母親的衣服,她穿起來卻完全不一樣。

 文時站在她身後,不知道其中的差異在哪,那件衣服是白色的針織罩衫,上面印有紫色漿果的圖案,還留著帶葉的蒂頭,佈滿整件衣服,腰帶因為長年的清洗有些皺褶,母親肩膀窄小,撐不起垂墜的布料,印象中看起來有點沒精神,雙肩也總是緊繃的往內縮。他想也許是她塞進耳後的微捲短髮染成亮眼的紅褐色,或者是因此露出一雙美麗耳殼的緣故,還是她把腰帶隨意的綁了個結顯現出清晰的腰線?也或許只是因為她和自己一起單獨待在房間裡的關係。

 「很適合妳。」他說,雙手插在口袋裡是因為不知道擺哪裡比較好。

 謝謝已經說了很多遍,她只是輕笑回應,把雙手抱在胸前,視線不自覺的向四周繼續打探這個房間的呈設,就算他母親已經去世多年,房裡還是殘留著幽氛的女性私密感,她感覺自己正站在他一小部分極度隱蔽的世界裡。

 「您喜歡就可以不用還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文時說的很小聲,仿佛吸一口氣就可以吞嚥回去,因為這件衣服款式已經有些老舊,經過多次洗滌果實圖案的橘紅色已經不再亮眼,實在算不上是什麼體面的禮物。

 「我說過,對我可以不需要使用敬語吧。」絮苦笑地回答,口氣裡滿是掩藏不了的無奈。

 「不,感謝您遠道而來拜訪我這種人。」他側過臉,避開她的眼神和他無力處理的情境。

 絮刻意毫不在意的繼續整理好衣服的肩線,和他一起守著這種密謀一樣的小心翼翼,像在極其脆弱、容易產生裂紋的表面用腳尖行走,他們都很明白,這個處境承受不住太過誠實的步伐,最重要的事就是保全彼此僅存的一點完好無缺。

 「別這麼說,每次都讓你費心了。」

 絮客套的說,和他一前一後的走出房門。

 折回客廳發現窗外開始下起細雨,伴隨掃落樹葉的風打濕窗台,空氣裡都是冰涼的水氣,屋簷被不同尺寸的雨滴打響輕重不均的頻率。

 「媽媽。」永望從沙發上終於等到他們似的小跑步到他們面前,手上拿了一根已經有點潮濕分岔的褐色羽毛。

 「羽毛,舅舅喜歡的羽毛。」小手指向半開的窗台,最近才開始學著增加語彙的他簡短的說。

 「是紅隼的羽毛。」文時接過他手上的羽毛端詳了一下平靜的說他對永望總是不會表現過度的哄膩,只是維持適宜的友善。

 「想去找更多。」他指向門,腳下的木地板踩滿了剛剛走去門廊前撿羽毛時把襪子踩濕的小腳印。

 「外面下雨了,最好不要。」還沒等絮阻止,文時就立刻回絕,聲音就如平常一樣理性,充滿分析性的平穩。

 他僅能這麼說,很快的從維持秩序和原則裡斟酌出必要而有把握的字眼,不把任何不確定的模糊地帶包含其中,比如「等你下次來我們再一起去撿。」、「我會幫你收集好等下次你來的時候再讓你帶回去。」這種必須配置未來時間的話他絕不會輕易說出口,那是他長時間和疾病共生相伴而逐漸凝固在腦中的習慣,這個無能掌握、無法修復的裂口,倒光每一個流經的明日。

 他走去廚房打開上層的櫃子,挑選一個長型的餅乾盒,把剩下的巧克力夾心餅乾遞給絮,說等下坐車的時候可以給永望吃,把羽毛安穩的放在盒子裡拿給永望,永望搖晃了幾下盒子,聽羽毛在盒子裡摩擦的聲音,發出只有自己才了解原由的笑聲,文時總覺得他的笑聲是他總是迴盪著沉鈍安靜的屋子裡唯一清澈響亮的聲音。

 「他想要拿給我弟弟,他喜歡收集鳥的羽毛。」說完這句話,絮就拉著永望的手坐回客廳的沙發上,來了幾次之後她已經開始很放鬆的把腳抬窩在椅墊上,把毛毯重新舖回大腿,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幾口甘味濃厚的茶。

 她的視線始終落在自己的腳尖,也沒有打算多提起這個他們認識四年多來第一次出現在話題中的弟弟,文時也不會逾界的探問,就像她剛剛第一次走進他母親的房間,那是他生活的另一面,有著深不見底的水色、不透光而水草密生的沼澤,或是徒留失修枕木而封閉的鐵道,他話語與態度間舖設出的小徑總是有意的引導她避開這些地方,為了就是不要讓她也一起迷失在這個被破片折射出的境地之中。

 每到這個時候,他們就會陷入沉默,綿細的雨凝聚在樹葉上落下敲響屋頂的頻率格外的清晰,文時總是無法安穩待在這種沉默裡,會起身到處巡繞,幫茶壺加熱水,拿抹布擦拭桌上的水滴,把空點心盤洗淨,就算絮安撫他的說:「別忙了,休息一下吧。」

 他還是無法停止,他害怕自己無法在自然來往的對話裡表達和諧的相容,他明白自己無法憑想像體會她口中說的他已抽離很久的世界中的變異與節奏,沒有任何相似的遭遇可以對照依賴,也難以分辨該如何在相處中製造合理的親密,更不想過於顯露這個簡陋的、空殼一樣生活裡稀少的一切,每次與他們共處就無法迴避這種害怕分歧的焦慮,忙完之後他拉起袖口看了一眼手錶的時間,便提醒他們該出發去等車了。

 他們一起站在站牌前,天完全暗了,已經看不太清楚彼此的臉,各種體積不同的飛蛾往離站牌稍遠的路燈聚集,斷續地傳來翅膀拍擊燈罩的聲音,湖邊響徹蛙鳴,喧囂的讓他們不用說任何話都可以。

 她用視線的餘光看他,想著剛剛到站牌前必須穿過的小徑土壤鬆軟泥濘,文時看到永望腳上嶄新的球鞋就直接將他抱起揹在肩上,她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展露出願意打開雙臂讓出空間接納他人的親密,掩藏心裡的激動輕聲地說了謝謝。

 孩子的父親從沒這樣揹過他,他總是只用雙掌伸進他的腋窩,把他像從樹穴抓出的小動物似的從嬰兒床上抱起來,用疑惑且無能親近他的眼神審視著他,那時她就知道他根本沒有準備要成為他的父親。

 看著被他揹著也沒有表露抗拒的永望撥開兩側垂落的芒草走入小徑,永望一路靠在他肩膀上伸手拔著芒花的白色花穗在手上玩,草尖跟樹葉上的水滴落在他的臉頰和頭髮上,因為冰冷的水滴在臉頰上發出清亮的笑聲,途中文時頻頻側過臉來提醒她不要踩到軟爛的水坑。

 她捏緊自己的雙手,阻止自己不要快步走上前去攬住他的手臂,希望這樣就可以跨越平常和他之間只為了完好、無塵不染的保存自己而裂開的縫隙,跟他說自己一點都不介意這條路要通往哪裡,一直走也行,但其實我更想留下。

 最後一班下山巴士的車燈從湖邊另一頭的轉運站發車,車燈穿過樹影從遠處蜿蜒緩慢的靠近。

 「車來了。」他看向車來的方向低聲的說。

 她從文時手上接過還抓著芒花已經昏昏欲睡的永望,身上都是他背上溫熱的暖意和靠近他都聞得到的香皂味。

 她的睫毛快速煽動,將視線鎖在永望臉上避免流露出胸口緊縮的動搖,每次分離都必須如此,不能夠目光交會,不能約定下次再過來的時間,他們之間沒有能夠讓兩個人都安然立足的情感重心,她獨自養育兒子,他有不知何時才能馴服的疾病,像就算緊倚著彼此也無法穿越的暴雨,只能壓抑的把騷動收束的悄聲無息,為彼此持守祕密般的安分退回原處。

 她抱著永望上車,她的雙臂早就習慣了他的重量,這個重量鎮守住她不能留在這裡的自覺,她只是定期的來探望好友,自己是他的訪客,她每次都嚥下喉頭的灼熱跟自己重複這句驅逐纏結情感的咒語。

 她上車投下零錢之後側過身去看了文時一眼,他接住她的目光,但看起來就只是接在手心一樣無動於衷,她找了第三排的位置坐下,把永望放在窗邊的座位,自己坐在靠走道邊,永望傻笑著吐息讓窗面凝成一塊白霧不停和文時揮手,他用手指在霧氣上畫了一隻蝴蝶,是文時今天教他的,不中斷一筆畫出蝴蝶的方法。

 司機向還站在車邊的文時打了招呼,他沒有回應,車子發動緩緩向前,她禁不住傾斜身體越過永望的頭頂往窗外望,他在原地望著遠去的車尾一陣子,維持和平常一樣肢體有點僵硬的站姿,之後轉身沒入小徑。

她哄著永望穿上外套之後靠回椅背,想著文時一個人獨自走回那間彷彿是從湖面倒映出的房子裡,關上門繼續活在背向一切的反面,那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走近、一個他原本就沒有為任何人預留入口的地方。

車程經過了二十分鐘左右,天色漸暗,車窗清楚映照自己的臉,她輕閉起眼睛,隨著車速的每個過彎而感覺身體微微的傾斜,想著自己果然還是沒跟他提起,沒見面的這段時間,自己離開和丈夫一起築起的像空巢般的家,帶著永望投靠弟弟已經四個多月了,這個看似倒塌其實是她把自己重新扶正的全新生活,像是剛強的火燒煉了鑄鐵熔化一樣,就算不提及,絮也知道文時正在面對相同的處境。

 看著他的樣子就知道,他又瘦了一點,深鬱的黑眼圈和他焦慮徘徊在能動用的字句如此稀少邊緣的無語沉默,僵硬又刻意而不自然的肢體動作,偶爾渙散茫然飄移的眼神,他大概也在無解的同一處尋覓微弱的生機,所以才一直沒有放棄和絮這一點只是輕輕觸碰的連結,每次離開都不知道要留下什麼話給他,要通往他的路徑像山路一樣蜿蜒漫長,絮想著我只知道離開明亮處的我們一起適應了黑,只希望你每日能在最漆黑的深處安然睡去,不再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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