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鬼 aka 劉維人
討厭鬼 aka 劉維人

自由研究者,社科譯者。 譯作著重當代民主、政經制度等議題,如《反民主》、《暴政》、《修辭的陷阱》、《民族重建》等。開設課程如《北歐幸福方法論》、《AI要搶走我的工作了嗎?》等等。

權威,社群,與自由

(编辑过)
承認吧,讓你掏錢的不是作品,而是社群的認可
圖片來源:AI-Generated Art Vs. Artists. Can Blockchain Tech End The War? ByJack Brassell

自2022年末,生成式AI技術開始在市場上普及之後,進行創作性與研究性工作的業界就不斷焦慮「自己的工作成果會不會被竊」、「自己的工作會不會被取代」。

這種焦慮相當合理,畢竟生成式AI的訓練資料庫都來自於人類目前已經累積的龐大文本;而且廣大使用者不斷輸入資料,也是機器學習技術發展的主要關鍵環節之一。可以確定的是,AI的功能和用來訓練AI、給予AI回饋的文本數量,未來一定都會逐步增加,兩者不但正相關,且都會促進彼此成長。

在這種環境下,創作者與研究者擔心自己的飯碗受到威脅,甚至好萊塢編劇會發動長達148天的大罷工,要求在合約中嚴格限制AI使用範圍,也不奇怪。

但分析起來,這種焦慮混淆了「能力」、「產物」、「獲利方式」三個概念。AI無論如何浮濫,都只能增加「能力」與「產物」的數量。我跟黃豆泥之前在〈當AI取代人類勞動力,資本主義市場就消失了嗎?〉中指出,市場價格雖然經常取決於產物的稀缺性,但即便是現在也有反例。客製化的商品與服務,價格一直都遠高於量產物,而且產品與服務的品質,往往並不是決定價格的主因。追求客製化商品與服務的人,更重視的是與製作者之間的互動,希望的是自己被獨特地對待。

無論寫文、畫圖、編劇、飾演的能力多麼容易複製、產物多麼浮濫,消費者依然是有限的。

而既然消費者不可能願意耗費大量時間,在廣袤的產物之海中尋找自己想要的產物,消費者願意接觸的賣家,也一定是有限的。

創作者與研究者真正擔心的,其實是「該如何成為那有限的賣家之一」。

請注意我在此改變了用語。無論是未來抑或現在,消費者給付金錢的對象都未必是製作者。在藝術與文化的領域,策展者的功能相當重要。一件作品的價值如何進入觀眾眼中,往往與策展的方式有關,有些時候策展甚至會成為影響觀眾認知的主因

值得一提的是,最近這機制也擴大到政治界甚至科學界。許多公共溝通的成敗,都取決於策展

黃豆泥在〈生成 AI 時代,藝術家手上有沒有黑魔法防禦術〉中,盤點了創作者與策展者能用哪些策略維護作品的價值,由識別/保護,以及被動遏止/主動預防者兩種思維,切出四個象限,並提到目前業界剛出現的「辨別真實出處」技術。

但我想進一步指出,這種技術是很好的開始,但需要轉移辨認標的。

因為價值錨定的從來就不是產物,而是社群。

請先回想一些那些在歷史上被壓迫,以及事後被平反的例子:在DNA的雙螺旋ICON於大眾媒體上不斷廣傳,《雙螺旋》全球熱銷的時代,沒有人在意羅莎琳。在各種女性科學家被平反的當下,則沒有人在意DNA。如今被扶正為「史上第一位程式設計師」的艾達,究竟如何與八背鰭(X)巴貝奇合作,程式與硬體之間的設計分工,至今依然大都無人問津。

對藝術與嗜好的偏好也和個人的脾性大幅相關,相同偏好的人會在彼此身上找到歸屬,以此認同彼此。你能接受編曲中的公式化段落嗎?你認為當代藝術是藝術嗎?你多麼重視遊戲的原創性?你的這些偏好,決定你會接觸怎樣的作品,會經常接觸哪些愛好者,以及可能不會接觸另外哪一些。

放眼更長的時間區段,那些被挪用變形的文本、文化、甚至精神象徵更是多不勝數。有多少人讀過〈金甲蟲〉1、玩過恰圖蘭卡2、向梵天3祈求愛情或財富?反過來又有多少人喜愛和服、多少基督徒過聖誕節4?(本文剛好於「聖誕節」寫作,YOHOHOHO)

一切的觀賞、討論、購藏、慶祝,都是文化與社交活動。

決定活動價值的主要因子,從來都不是事實,而是社群。

這並不是說事實毫無價值,而是說事實的價值要能被接受,主要源於社群的編譯與實踐。對絕大多數的人來說,《蒙娜麗莎》的價值大幅取決於那幅畫是否掛於羅浮宮,是否必須大排長龍才能看見。它的地位不需要任何真跡認證,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否定那些人潮的真實效果。

而更重要的是,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參與觀賞與討論,主要也是為了在生命中嵌入一段經驗,營造一段共通的印記,給自己一個信仰標的,給他人一個彼此相認、彼此溝通的符碼

蒙娜麗莎如此,無聊猿如此,甄嬛傳如此,殘酷天使的行動綱領如此。

從形上學的角度來看,對真實的崇拜可以說是一種拜物(fetish)。它假定真正穩定的價值,來自世上的真實,加上認識真實的可靠方式。它認為那些大起大落的狂潮都是炒作,對熱門事物的吹捧都是淺薄。潮水退去之後,唯有真正的寶物得以留存。

這種觀念說對了一件事,那就是寶物在退潮之後能夠。但除此之外其他的部分,可能都與它不屑一顧的狂潮一樣淺薄。

無聊猿是炒作,但追隨潮流的焦慮是真實的。梵谷或莫內的畫作價格是炒作,但被引入展間之後的感動是真實的。甄嬛傳熱潮已退,但當時茶水間的聊天室真實的,如今留下的迷因也是真實的。而寶物能夠被重新看見,正是因為那些真實的炒作曾經發生。

人類幾乎從未追求型上的真實,都在追求社群的真實。而社群的真實來自對於社群的效忠

林秀幸在即將出版的《很深的民主,需要很厚的共同體》中,用好幾個不同的例子指出,人類需要神聖與意義,而社群是認同的終極依歸。我們的身分、行動、自我認同都從自身指向社會,並期待獲得社會的回應。我們以行動影響彼此的關係,關係交疊起來維持了社群,形成了社群的規範、邊界、主體性,這些社群的性質又回過頭來成為我們的認同。失去這些標的,我們身上的標籤與利益便也失去意義。

也就是說,能夠使我們長期依歸,給予行動與生命意義的,是個體藉由形塑社群我,而獲得自我認同的過程。這樣的彼此共同形塑,使我們彼此認識,使我們相信自己並信任他人

無論是知識還是創作,絕大多數人之所以需要,之所以消費,是為了找一扇窗去搜尋自己願意效忠的社群。無論它是班斯基還是艾未未,是馬力歐還是艾爾登法環,是鄧麗君還是珂拉琪。

因此到了最後,真品的證明書必定只是社群共同辨認的表記(emblem)。離開了社群它便失去意義。它只是給予社群一個簡單方便的試紙,去觀看身邊的參與者有有多麼志同道合,願意為了眼前共同的偶像(effigy)投入多大的承諾(commitment)。

無論AI可以生成多少產品,複製組合多少創作元件,真品證明書在市場上的運作方式,都只是進一步強化既有權威機構在目前世界中的角色:幫助社群無腦地辨認弟兄的承諾。

拉茲(Raz)的法律實證論,對權威的描述在這方面相當值得參考:法律的權威並不來自道德,而是來自它由權威機構所制定。機構因為具有足夠的專業能力,以及能夠讓人們直接照著執行,無須費心思考是非對錯,而獲得了權威。換句話說,權威讓人們可以跳過費力的懷疑與思考,進入簡單的執行與信任。另一方面,穩定權威機構所下達的指示,在人們費心研究反思之後,最終也會相信。

加入了社群與權威的觀點,我們就能更進一步看見,在AI能力與AI產物不斷增加之後,創作者/策展者以及真品印記,究竟如何保存價值。真品印記無論如何產生,終究只是一種讓社群與創作者/策展者用來覆核的工具;而創作產物的價值,將逐漸來自創作者與策展者維繫社群的能力、引導觀眾加入的能力、讓閱聽與收藏進入觀眾生命經驗的能力。能夠保證這些過程的創作者與策展者,才能用那些真品印記來建立權威,才能向觀眾與藏家表示「不用費心尋找,不必懷疑自己審美是否失準,跟著我看就對」。

也就是說,創作市場的策展,將逐漸擔負越來越大的保證角色。它保證你的參與能夠帶來感動,它保證你的現場露出與金錢購買會被同伴認可,它保證作品與創作者禁得起六眼飛魚(X)流言蜚語的考驗,它保證你在這裡能夠尋得同好,獲得依歸。

理論上最強大的保證,甚至可以保證你參與之後便不再費心焦慮,保證這段參與的過程流入你往後的生命,如同「喝我所賜的水,就永遠不渴。我所賜的水要在他裡頭成為泉源,直湧到永生」6

在供給遠超過需求,在多樣性不斷增加的時代,反而只有宗教般的社群神聖性能夠給予自由。我們全都需要認識自己,但也都無法獨自認識自己,只能不斷投入各種嘗試之中,直到在認可與拒斥中看見自己的極限。選擇疲勞只會帶來虛無,連續的購物只會帶來自我懷疑,無盡的辯論與鬥爭只會帶來迷惘。而那些能在混亂之中給予引導,在魔障中給予清靜的,反而能夠因為符合生命底層的需求,而持續獲得信任與支持。


P1. 可能是最早引進「取代加密法」的小說,後衍伸福爾摩斯探案集中〈跳舞的娃娃〉。
P2. 西洋棋、中國象棋、日本將棋的共通始祖。
P3. 即四面佛。
P4. 唐裝的變形。
P5. 各種異教的混合體,其中甚至可能包括一度壓迫基督徒的羅馬信仰太陽神。
P6. 約翰福音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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