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月
午月

因為生命是音樂 死亡是聽

轉職雜談-中

換了單位,最需要適應的,還是那些在前單位的宇宙無敵所向披靡,都得歸零。
一切都要從頭學起。

而這種時候,「師父」在這個職場的未來裡,就顯露出了幾乎是絕對的重要性。

「關於扭曲」這篇文章裡我曾經提及,我會下意識地讓自己與權威者為敵。
我一開始以為,這種心態得歸責於我天性中的叛逆,直到我最近聯絡了D。

D是我自國中起的摯友,在我未及而立的年歲裡,D已經與我相伴了十餘年。
因為D工作性質的關係,他們可以選擇在平日的工作之外,額外新增訓練實習生的業務。
而D最近分享了他訓練第一名實習生的故事。

他說他的嚴苛,除了讓那一名實習生質疑了自己對於職涯的選擇,也讓他因此看起了身心科。

這個故事的結局令我感到驚訝,在我對D的印象裡,他是個溫柔內斂,幾乎不對人大聲說話的人,怎麼原來他在工作裡是這個樣子的?

「我覺得人一旦握有權力,或者認為自己是正當的一方(因為握有較多知識)都會魔化。」D這麼說。


而D的故事,讓我想起了我第一個「徒弟」。

高中畢業那年,我進了親戚經營的養豬場打工。
從不必去學校了的6月1日起到大學新生報到的9月8日,我日日與五千頭體重大約40至100公斤這個生長階段(在課本裡叫做肥育)的豬為伍。

我的工作內容主要是打飼料、清料桶、必要的時候給豬治療,還有偶爾在洗畜舍的大叔們請假(或者我真的是太無聊)的時候,替代大叔們的工作。
在這裡和大家驕傲一下,在我任期內,豬的死亡頭數可是從每個月平均一百多頭下降到了每個月平均只有八十頭以下,下降了兩成多呢!

夏去秋來,隨著我的工作漸漸上手,也漸漸的來到了我離開這個崗位的時候。
而我就是在這個時候遇見H的。

H是個外籍配偶,有個年長她20歲,有慢性病的丈夫,也有著和我的母親幾乎一樣的年歲。
在她剛遠嫁來台灣沒多久之後,她便進了這座養豬場工作。後來因為丈夫的健康狀況需要日日陪侍,休息了好一陣子。
後來丈夫過世了,她才又回到了曾經照拂她十餘年的老東家。

「你會什麼,就全部教給她。」彼時我的父親也是我直屬的頂頭上司帶著她來到了我工作的畜舍,把她交給了我:「以後你去上大學,就換她替你。」

第一個徒弟就像第一個孩子一樣,滿載著我對於「師父」這個位子所有責任以及驕傲的想像,何況,她還得延續我「上崗三個月,死亡率降兩成」的榮光。
因此,我迫不及待的想把我的積極以及對於第一份工作的熱情教給她。

然後,我開始漸漸的遇到了問題。

首先,H幾乎不會說國語,對於聽,也有著不太樂觀的理解能力。
場內其他大叔大嬸們總是喜歡打趣她,說怎麼嫁來台灣十幾年了,還是連話都說不清楚呢?
可後來相處久了,才知道原因其實有些悲傷:丈夫身體不好,那麼多年來他們一直沒有孩子。
而受限於丈夫的身體狀況,她也沒辦法和其他同為外籍配偶的同事大嬸們一樣,去上課學說話。

而這對於我們相處的過程中,是一個極大的障礙。
有時候我下了個指令,看見H仍然呆愣在原地,心裡就會升起一股莫名的火氣。
(後來工作了好幾年,才知道在職場上知識傳承的隔膜間隙,也不全然該歸責於不通的語言。)
可毎到這種時候,我總是會在心裡壓抑著,告訴自己:「她聽不懂是正常的,沒關係。」

直到我即將離開牧場的前幾個工作天。

屏東的夏天多雨,又幾乎都是那種極度情緒化的午後雷陣雨----白天艷陽高照,午後烏雲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聚集,一聲驚雷之後,落下的都是像是能夠砸死人的沉重雨滴。可短暫的暴雨過後,就能看見濕淋淋的夕陽,西界的藍天上遍染著橘紅耀眼的霞。

而這種氣候條件,就導致飼料特別容易變質發霉。

那天臨下班前,父親要我和H一起清查三棟畜舍大概將近150個飼料桶的出料口,若是有發霉的情況,就要想辦法把結塊發臭的飼料清走。

彼時距離下班時間只剩下一個多小時,而彼時,我也還只是個貪玩的孩子。
想到得加班,心裡那股邪火就如同聚攏的烏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噌的一聲上湧聚積。

一開始我還願意好聲好氣,一個指令一個步驟的慢慢對著H說著如何執行;可我的表達與她的理解,卻遲遲無法同聲共氣。眼見著下班時間一分一秒的逼近而工作完成的進度遙遙無期,也開始磨蝕起了我本就無多的耐性。

最後,我乾脆自己上手做,也失去了「帶徒弟」時的嚴謹,一籠籠的飼料桶,都在我潦草的動作下快速而隨便的帶過。

她只能在後頭快步而焦急地跟著我,看著我生著她無法理解的悶氣。
然後她以她腔調極重的國語叫住了我的名字。
我停下了腳步,眼裡卻依然是我無法對她發出的暴烈憤怒。

「你是我師父,啊我要跟著你啊。」她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麼一句(我心裡那時候的OS是,那你就好好跟吧,跟著就好,不要吵),隨後又說:「我要跟著你學,所以你跟我講,我就會學啊。」

是啊,我這麼急幹什麼呢?明明兩個人做要比一個人做快得多了。
明明她配合度其實是很好的,雖然之前在別的部門工作,但也有著十多年的牧場工作經驗。
我為什麼要因為她的劣勢而對她生氣呢?
那些急切的邪火烏雲,都紛紛的化為了自責的雨滴。

後來,我尋來了另一個工具,看著她做了一會兒,然後分配了工作範圍,我們分頭執行。
我早就忘了那天我到底是幾點下的班,也忘了我們到底是只做完一棟還是有把三棟做完。

我只記得,在認真工作時,西北雨下在鐵皮屋頂上的滴滴答答,還有出了畜舍門口之後,映入眼簾的耀眼晚霞。


「不過你從此之後,也成為了一個很受實習生愛戴的前輩了對嗎?」我這麼問D。
「可能,」D頓了一下,「是贖罪的心態,讓我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裡了吧。」

是啊,自此之後,我其實也開始願意以新人的心態,去面對以及同理每一個我曾經帶過的後輩。
本來就沒什麼好急的,我跟她講,她就會學了。

而我與H的故事,其實還有一個後續。
在我上了大學之後,我和H早也就沒了聯繫。再後來我大學畢業了,進了卜蜂又離開了卜蜂,最後考上了高普考,來到了臺北。
和H在畜舍裡那段時光早已是將近十年前,而我也已經不會再是那個月休四天,薪水不到三萬元的飼養員了。

某天我打電話回家,母親突然提起了她。
母親說,H一直記得我們家裡三個兄弟姊妹,尤其是我。
「她一直問你啊,說你現在去哪裡了。」母親哈哈笑著:「我跟她說臺北,說你現在在臺北工作,她一直問我臺北嗎?是在臺北嗎?也不知道到底是有沒有聽懂。」

小時候學論語,說君子有三樂。
其中一樂便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那時候我一直不能理解,一個老師要應付學生出的包,可能毎教幾十個,還會出一個我這種背骨仔,到底哪裡樂?

可我想,我現在懂了。
是H教會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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