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是否有思想漏洞

先前（大约50年前、100年前）学外语的中国人当中有一个普遍的、被认为是毫无争议的说法，这就是，法语是全世界最严谨的语言，因此国际条约都是用法语、外交辞藻也多是法语。

严格地说，所谓的法语是最严谨的语言之说是一种站不住脚的成见或迷信。它何以站不住脚不是本文要讨论的话题，所以对这一说法这里且存而不论。但毫无争议的是，一些法语作家的文笔是非常清晰又严谨的。这些法语作家包括启蒙时代的作家伏尔泰，也包括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科学家、数学家、宗教思想家布莱兹·帕斯卡。

帕斯卡的《思想录》全面地展示了他的思想和文笔的清晰与严谨。品读《思想录》当中谈宗教、谈各种话题的段子，玩味他的清晰流畅又严谨周全的表述令读者感到心旷神怡。《思想录》四百年来就这样给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带来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阅读乐趣。

这种乐趣也包括读者在《思想录》（其全名是《关于宗教和若干其他话题的思想录》，Pensées sur la religion et sur quelques autres sujets ）中发现帕斯卡的一些说法富有强烈的挑衅性，挑战性，并忍不住要跟他来一番辩论。

读《思想录》，读者可以感到引发读者质疑、辩论、反驳是作者帕斯卡写作的一个明显的目的。出于对帕斯卡的崇拜和敬重，我先前发表拙文，呼应帕斯卡的挑战，对帕斯卡关于好奇和虚荣的关系的论述提出了质疑和反驳。

在我看来，帕斯卡说：“好奇不过是虚荣而已。最经常出现的情况是，我们了解一件事情只是为了拿来说；假如不能说海上的事情，假如只是为了看的乐趣，无意以后跟人沟通交流，我们就不会去航行，” 这话说得有明显的漏洞，不全面，是严谨的反面。

拙文“帕斯卡名句 - 鑑賞與回應”为我上述的看法提出了我感觉是充足的论证。

顺便再说一句，我认为读帕斯卡《思想录》这样的书，读者必须有回应其挑战的心态并做出相应的努力，否则就是浪费时间，暴殄天物，就是孔夫子所批评的“学而不思则罔”，或是中国民间所谓的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了。

我认为我的论证是对帕斯卡表述的一种推进。而我的推进也富有挑战性，挑衅性，是师法帕斯卡，可以引发更多的质疑、辩论、反驳。

我很高兴看到Sogni对我的论证提出了质疑，也很高兴由此而来的讨论显然是进一步推进了帕斯卡的表述，至少是对他的表述的一种辨析，澄清，补充，扩充，延伸。

以下是讨论的记录。发表时为了词句的通顺和连贯对记录有少量的编辑。==========================

Sogni@Sogni

海峡君想必是俗务缠身，自己刚写的文章都不记得了：從政治著眼辨析反諷、諷刺、挖苦的異同

在质疑帕斯卡表述是否严谨之余，是否可以思考一下帕斯卡会不会是在用irony反諷、satire諷刺、sarcasm挖苦的一种呢？😁🤭

津轻海峡@tsugaru_strait

你可以说一说帕斯卡的反讽、讽刺、挖苦在哪里嘛。我愿意洗耳恭听。

帕斯卡在这里写出的句子是完整的，其中的逻辑也是清楚的。也就是说，按照其逻辑所能推导出的结论也是清楚的。即使有人使用反讽，我作为一个批评者也可以指出其反讽的问题 （即其反讽的不通）。

例如，有人说：其实吃大锅饭才是走向共同富裕的不二法门；我援引历史记录指出，吃大锅饭其实是走向贫穷，陷于贫穷的不二法门。那人是不能用反讽来否定我的言说的，即不能用反讽来为自己的说法辩护（不承认历史事实或经济学普遍规律）。

Sogni@Sogni

他这句是在整段讨论虚荣的一句。整段的重点在虚荣，好奇心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句而已。个人感觉对于虚荣，他的整体意见是负面的，当然只是个人意见。下面为网络引用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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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肯使自己满足于我们自身之中和我们自己的生存之中所具有的那个生命：我们愿望能有一种想像的生命活在别人的观念里；并且我们为了它而力图表现自己。我们不断地努力在装扮并保持我们这种想像之中的生存，而忽略了真正的生存。如果我们有了恬静或者慷慨或者忠实，我们就急于让人家知道、为的是好把这些美德加到我们的那另一个生命上，我们宁肯把它们从我们的身上剥下来，好加到那另一个生存上；我们甘愿作懦夫以求博得为人勇敢的名声。我们自身生存之空虚的一大标志，就是我们不满足于只有这一个而没有另一个，并往往要以这一个去换取另一个！因为谁要是不肯为保全自己的荣誉而死，他就会是不名誉的。
我们是如此之狂妄，以致我们想要为全世知，甚至于为我们不复存在以后的来者所知；我们又是如此之虚荣，以致于我们周围的五、六个人的尊敬就会使得我们欢喜和满意了。
我们路过一个城镇，我们并不关心要受到它的尊敬。但是当我们在这里多停一些时间，我们就要关心这件事了。需要多少时间呢？那时间只和我们虚荣的、渺不足道的一生成比例。
虚荣是如此之深入人心，以致于兵士、马弁、厨子、司阍等等都在炫耀自己并且想拥有自己的崇拜者；就连哲学家也在向往它。写书反对它的人是想要获得写作得好的光荣；
而读他的人则是想要获得曾经读过他的光荣；而我在这里写书，或许就具有这种羡慕之情；而读它的人或许就……
光荣——从人的幼年起赞颂就在腐蚀着一切人，啊！这说得多么好！啊！他做得多么好！他是多么明智！等等。
波•罗雅尔的孩子们是没有受过这种羡慕与光荣的刺激的，于是便沦于漠不关心。
骄傲——好奇心只不过是虚荣。最常见的是，人们之想要认识只不过是为了要谈论它。不然的话，要是为了绝口不谈，要是为了单纯的观赏之乐而并不希望向人讲述，那我们就决不会去做一次海上旅行了。
论想要博得与我们相处的那些人尊敬的愿望——在我们的可悲、错误等等当中，骄傲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占有了我们。
我们甚至于高兴丧失自己的生命，只要人们会谈论它。
虚荣：游戏，打猎，拜访，喜剧，虚妄的名垂不朽。

津轻海峡@tsugaru_strait

你所引用的这一大截帕斯卡，跟我对他那一句关于好奇心与虚荣的言说的分析没有任何矛盾。 我当然也知道他否定虚荣，但我所提出的异议是，他在那一句中所说的好奇心与等同于虚荣是否准确，是否全面，是否有概念混淆。（实际上，他在你以上引用的话中谈虚荣也有同样的问题。）

我为此提出的跟他相左的言说以及纠正他的言说的论述，我认为都是严密的，是帕斯卡本尊都难以攻破的——就帕斯卡本人而言，他进行流体力学研究显然是出于好奇而不是虚荣，他提出帕斯卡原理（“作用于一充满液体的密闭容器内的液体的压力会均匀的传递到液体中的任何一部份及器壁上，其压力大小处处相等”），其言说和沟通交流显然也是为了跟同行和公众交流，为了传播知识，而不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或主要不是为了满足虚荣心。

即使帕斯卡本尊强辩说他的科研就是为了虚荣, 我相信我也可以反驳并驳倒他：您老是狗眼看人低呐，自己虚荣就以为天下人都虚荣呐，是一种无以复加的狂妄呐。

又，先前我写出小说来，但我故意不发表，因为不想显得跟某人计较输赢（哎，这绝对是虚荣心理）。

我相信，这种好的虚荣心也是帕斯卡没想到的——有人纯粹是为了虚荣居然选择深藏若虚。聪明得要死的帕斯卡显然只是想到炫耀性的虚荣。

Sogni@Sogni

聪明得要死的帕斯卡几百年前自己写随手写个日记吧，还真没想到要和后世人计较，😁，这是好的虚荣还是不好的呢？

津轻海峡@tsugaru_strait

帕斯卡写出些话没想到跟后人计较，这谈不上是虚荣还是不虚荣，更谈不上是好虚荣还是坏虚荣，这只能说是他思想有闪失，有漏洞。

我们可以放心地批评他，因为他摆出的人设一直是思想和行文严谨，也就是说，是可以经得起任何人挑毛病的，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说他思想粗疏、有明显破绽的。

即使是他写出的笔记确实是不想给人看，也并不妨碍看到他的笔记的人对他的行文和思想提出批评，提出异议。

恰如一个人在自己的私人日记中写道：我相信确实是天圆地方。我们不必因为这是私人日记就不对天圆地方说提出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