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逍
徙逍

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見鬼

一切已發生的,都是正確的。如果不正確就不會出現了。
Drawing by AI

已經不能忍受了——潘朵朵走過室友的房間時在心裡自言自語著。十一月的晚上,窗外燈火通明的街道在雨中閃閃發亮,遠處一個巨型廣告看板,上面在宣傳一部電影,是關於一齣神話,從神話到人類文明的演進。

她不相信神話,神話是人類嫁禍災難的技倆之一。再說,她也不相信文明。

紀伯倫的詩文說:「野蠻人餓了時,從樹上摘果子吃;文明人餓了時,則從摘果子的人的買主的買主的買主那裡買果子吃。」

文明是將單純的變複雜,複雜的變習慣,的一種栩栩如生的假象。

有句廣告詞說:「人類因為夢想而偉大。」

潘朵朵覺得,人類是因為貪婪而偉大,然而那種偉大是一種渺小的、經過扭曲之後的假象,就像哈哈鏡。

她盯著窗外的看板胡思亂想,心情很不好,突然想上街走走。然而這種鬼天氣,又冷又濕又寂寞的夜晚,連上床睡覺都嫌浪費。室友把自己關在房間深處,輕易不開門,那個人在家或不在家都一樣,死氣沉沉。

然後潘朵朵突然又看見他了,從入門處的穿衣鏡到門外完全黑暗的走廊,他可以無聲無息,也可以像馬匹行走在石板路上,模糊的腳尖停在他任何感興趣的地方,譬如樓板或頂樑,一半在上一半在下,或一半在左一半在右,看心情而定。

他曾經是一個人類,如今卻只是一個安靜的小鬼。他安靜地踩在潘朵朵房間的長形地毯上,那是鋪在書櫃前擺上懶骨頭閱讀用的,而今那個小鬼正打算躺在它上面。

潘朵朵討厭那些仗著人們看不見而予取予求的野蠻鬼,不管男女老少,鬼就是鬼,就算是眼前的這個小鬼——淘氣的小男孩——也不能打動潘朵朵的心。

小鬼的目光停留在窗外的街燈,那因為寒冷潮濕而結成的發光的霧氣,試圖撐起黑暗籠罩的上空;他筆直地保持著膜似的身板,一陣過堂風從潘朵朵開啟的落地窗拂進來,他的眼神突然明亮起來,好像黃昏的迴光出現在鏡子裡。小鬼半裸著上身,破爛的七分褲,優美的鎖骨像件藝術品。

潘朵朵看慣了各式各樣的鬼,恐懼已經不在她的預算內,她頂多只會不耐煩地激動起來,眼睫毛感性地抖動著,微張著嘴,因為不知道如何釋放那股煩而更煩。

小鬼沒有讓她不舒服。對她而言,看見小鬼彷彿是意料中事。如果可以,她願意放棄這項「天賦」,就像她不願意被「同情」怔服;而「征服」是人類對大自然界最敬畏的字眼——多麼諷刺!

如果人類是地球上的癌細胞,那麼鬼就是殺死癌細胞的副作用。

潘朵朵第一次看到這種臉頰紅紅的小鬼,通常他們不是青面就是死白,反正不管怎麼樣都無血色。顯然這小鬼與眾不同。他剛剛穿牆進了室友的房間,目前站在牆邊角落,像個活著的孩子般,用指尖摩擦牆面,是在作畫或寫字?潘朵朵故作冷漠,只瞟一眼就避走了,當作沒看見,也不打算作出任何反應。她太瞭解這種被無辜蠶食的滋味,最後的下場一向不怎麼樣——解構秩序本身就是沒有意義的事。

死亡的陰影不是用來納涼的,如果想任性而為,起碼挑個容許橫行的空曠之地,而不是這種避風港或舒適區。多年的經驗讓她有反思的機會,不想被反撲就小心別去招惹禍端,除非笨到想蹂藺自己或咎由自取。

潘朵朵不明白,是誰寄予自己這份危險的禮物,既然令她看得見,卻又希望她視而不見,矛盾。

一切已發生的,都是正確的。潘朵朵只能這麼想,如果不正確就不會出現了。

這棟樓住的都是陌生人,除了在電梯間偶然遇見點個頭,然後門就關上了,老死不相往來很正常。但是鬼就不同了,他們可不管什麼隱私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哪裡舒服哪裡待著去吧,潘朵朵心想,反正來者是客,既然沒有能耐趕你走,卻也不會任你予取予求——只要不先主動試圖跟鬼溝通,通常鬼是沒有辦法強迫人的。

潘朵朵的室友黃萱萱其實是她的堂妹。她這個堂妹其實不是她叔的親生女兒,這說來有點複雜,簡單的說,就是潘朵朵她叔和黃萱萱她媽外遇,兩人修成正果。黃萱萱在家像個外人,因為爸媽後來又生了三個子女,她一個外姓人,有點寄人籬下的況味,所以一到成年有機會搬出來自立,她一個眼神也不留戀。

小鬼坐到電話機旁邊了。

潘朵朵百無聊賴地切換著電視節目,肚子餓了想煮點東西吃,冰箱裡只有雞蛋和泡菜,她開著冰箱門考慮著,正想因為懶而放棄時,電話鈴響了,靜夜裡尖拔的鈴聲嚇了她好大一跳。她接起來,是黃萱萱她媽。

「萱,妳媽找妳,」潘朵朵去敲門叫人,「她說妳手機都不接——」

黃萱萱蓬著頭來開門,一臉倦容加厭世,比鬼還沒人氣,連血色都比不上那小鬼。

「有事嗎?」黃萱萱對她媽一滴耐性都沒有。「隨便。嗯。不用。我有鑰匙。嗯。沒有。好。」說著她喀啦掛斷電話。

潘朵朵忙著切換電視台,沒看她。黃萱萱倒是難得,自己坐到堂姊身邊,腳伸到茶几上,「家裡有吃的嗎?」

「只有蛋和泡菜——」

黃萱萱重重嘆了口氣。

「沒錯,我跟妳想的一樣。」潘朵朵雖然目不轉睛,眼睛餘光卻沒閒著。小鬼對黃萱萱好像很感興趣,直勾勾盯著她,紅撲撲的臉蛋疑似放著光。「要不我們叫外賣?」

「好喔。」

黃萱萱連講個「喔」字都死氣沉沉,完全沒有台灣人講「喔」時的精神。男人都比她「喔」得有意思。這讓潘朵朵想起有一次跟朋友去台中一家希臘式餐館用餐,那裡的男服務生把「喔」字發揮到極致,一口一個「喔」字,那種往死裡「喔」的勁,都快把人給「喔」往生了,還沒有開始吃餐呢,就想「喔」出來了。

「想吃什麼?」

「隨便。」

潘朵朵一邊滑手機點外賣,一邊不經意問道:「妳媽找妳做什麼?」

「妳叔生日。」

「讓妳回去?」

「嗯。」

上回不小心聽到黃萱萱和她媽在電話裡吵架,她反覆說「我沒撒謊」,從頭到尾就這四個字,說得一點底氣也沒有,好像在說「我沒吃飯」一樣。然而潘朵朵知道她們在吵架,因為黃萱萱的表情比厭世還多了一點什麼;她那時還琢磨了一下,後來才想明白,是多了一點普通人難以察覺到的激情,好像拉屎不管有多順,跟排尿時的表情總不會一樣。

「那妳回去嗎?」

黃萱萱眼神死看著潘朵朵,那張屎臉說明一切。

也難怪她會媽不疼爹不愛的,誰能從早到晚看這張臉,聽她句點比話多,還能心平氣和地把她捧在手掌心的,估計連她親爸都不能。

這會兒小鬼還坐到黃萱萱腿上去,手指發了痴似地在她臉上搓揉。黃萱萱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在他碰過的臉上撓了撓。潘朵朵一個字都不敢跟她堂妹說,可偏偏又極度好奇,不曉得那張厭世臉聽到有鬼在作弄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過了約莫一刻鐘,外賣送到了,黃萱萱下樓去拿,小鬼也跟著去了。潘朵朵祈禱他不要回來。然而黃萱萱提著食盒進門時,死小孩仍在。

她們把點心放桌上攤開。電視沒有什麼節目好看,潘朵朵把筆電拿出來接,追劇。

等吃飽喝足,消遣時光過得飛快,已經來到午夜。她們把東西收一收洗一洗,刷牙洗臉,準備睡覺。黃萱萱刷牙時,小鬼就飄在她臉前與她對視;潘朵朵匆匆漱洗完從浴室出來,經過堂妹的房間時,發現她房門意外地大敞著——通常她整日房門深鎖,白天黑夜窗帘緊閉——潘朵朵不經意瞅了一眼,著實大大吃了一驚,五內震動……靠,裡面滿滿的鬼,男女老少,大人小孩,簡直破了潘朵朵見鬼的記錄。

然而,案情似乎不單純。

怪了——潘朵朵一邊無事人般疾走回房,一邊心中納悶,怎麼只有那隻小鬼穿牆出來到處飄,其他鬼就像擺飾,一動不動?

黃萱萱正在待業中(估計也有半年多了),前陣子突然做起網拍,除了收件寄件之外,足不出戶;陰氣這麼重,難怪!

「萱,」潘朵朵趁堂妹進房前,倚在自己房門口上,淡淡地對她說,「白天把窗子窗帘開一下透透氣,成天關著妳不氣悶嗎?」

黃萱萱聳了聳肩,不置可否,再度眼神死。小鬼正飄在她側後方,執迷不悟地搓揉著她的頭髮,目光順著髮絲的縫隙平視而來,潘朵朵很難裝作看不見他。


第二天一早,潘朵朵眼睛一睜開就看見小鬼站在她床邊,彷彿想跟她說什麼。潘朵朵裝作沒看見,走出去喝水。這時,小鬼站在浴室門前朝她招手。潘朵朵想裝瞎,卻沒法裝聾,因為她聽見浴室裡有動靜。她敲了敲黃萱萱的房門,又敲了敲浴室門,只聽見一聲微弱的「姊……」。

潘朵朵拿髮夾撬開喇叭鎖,黃萱萱趴在浴室地板上,臉白得像紙,冷汗浸透衣衫,狼狽不堪。原來黃萱萱凌晨起來上廁所,不知怎麼滑倒了(地上除了她的汗也沒濕呀),摔斷腿。潘朵朵送她就醫,忙了一上午。回到家,洗了個澡,出來看見小鬼浮在黃萱萱房門口。雖然有點不情願,但潘朵朵也覺得不趁此良機把黃萱萱房裡的窗帘打開不可。她小心翼翼打開房門,裡面的鬼都不見了;看到這樣她鬆了口氣,急忙進房把窗帘打開,讓滿天陽光照進來。

「呃,」潘朵朵望著堂妹發出異味的房間,不覺做了個鬼臉,「沒看過這麼懶散的人——」她不動聲色覷了一眼陽光中透明影子似的小鬼,嘟囔著,「不管了,好人做到底——」

潘朵朵儘可能保持原樣地清潔堂妹的房間,把不知放了幾天的垃圾拿出去丟,累得頭昏眼花,才終於能坐下來喘口氣。

那小鬼真是個奇蹟——潘朵朵忍不住這麼想的同時,發現自己已經可以和他對視,而且沒有逃避的念頭。

「小鬼,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喔,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到底是誰?」潘朵朵久違地發出意念和鬼溝通,卻靜得什麼都聽不見。她一時之間有點驚慌,心想是不是太久沒用,壞了。

「我不是鬼。」

聽見了!潘朵朵喜出望外地看著他,想都沒想又問:「不是鬼是什麼?」

小鬼背後長出透明翅膀,像精靈,也像天使。

只一眨眼,他又恢復原來的鬼樣——難怪他的氣色跟別的鬼不一樣,敢情是天使來著?潘朵朵心想。還是精靈?

「都可以。」

「萱萱房裡那些鬼呢?」

「不是鬼。」

「不是鬼是啥?」

「她的怨念。」

「怨念?」

「怨念的形式千變萬化。」

「所以,它們去哪了?」

「念離不開它的主人。」

「跟去醫院了?」

小鬼(潘朵朵改不了稱呼,反正他就是個小鬼頭嘛)的神情不言而喻。潘朵朵心想,這下糟之大糕了,醫院本就鬼影幢幢,黃萱萱那些鬼史無前例的多,不把那裡給擠爆才怪!

「是我讓她跌斷腿的。」

「啊?」潘朵朵這一驚一嚇非同小可,簡直顛覆三觀,「天使還能幹壞事?」

「守護靈守護的不是身體,而是心靈。」

才說著,小鬼就緩緩淡出了,消失在陽光中。


此刻,黃萱萱在病房裡遭受全家人的團團包圍,多年來自編自導自演的恩恩怨怨,都在一雙雙關愛的眼神中,一笑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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