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逍
徙逍

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以後

那以後,我感覺自己像蜷伏在一個暗繭之中,視線所及都是黑的,雖然可以聽見斷續的悲泣之聲,卻極其模糊難辨。我的思緒無法集中,介於完整和破碎的邊緣,永恆的浮游感,彷彿有太多的一生遵循著某種紛雜的秩序在解構我的信念——這以後,我慢慢的回到了一個孩子的定點,意識到我曾經有過那麼多想望,而它們無時不刻的在形塑我的執念。

我曾經渴念的一切都尾隨在我身後,像拽滿冰塵的彗星。

那個孩子,那個我,她所欲求的幸福是如此遙遠而真實。因為是個孩子,所以從邏輯上來看,沒有不可能的事,只有不可能的現實。當我還是她的時候,我總是渴望長大,渴望長大以後所擁有的神祕力量,讓我達成夢想中的願望:一個巨無霸冰箱,裝滿吃不完的食物,提供給每一個愛她與她愛的人;許多穿不完的漂亮衣服,像那些電影明星;住得下所有家人的房子;花不完的錢——這樣爸爸媽媽就不會因為貧窮而吵架,理所當然的,也就不會再打我和姊姊。

那些長大以後的夢想遙遠得像夜晚的星星,如此長久的等待正一點一滴的讓我失去耐性。

姊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媽媽坐在一旁怔忡地發呆。

我想起從前和姊姊去外婆家時,媽媽叮囑我們千萬別告訴外婆我們沒有吃飯。有一次我實在餓得很,不小心說溜了嘴,姊姊害怕被媽媽責打,就罵我說謊。那天我們在外婆家終於吃飽了,我和姊姊彎著眼睛對望,那滿足的笑容如此奢侈。媽媽過來帶我們回家的時候,看見正在被餵食的我們,並沒有說什麼。我知道她還沒有吃,只買了一碗泡麵給爸爸,還騙外婆說她吃過了。後來,大家吃飽了在客廳看電視的時候,我不小心看見媽媽在廚房吃剩下的飯菜。

外婆說我們隨時可以來吃飯,但是媽媽在外婆背後說不行。她說不行的時候眼睛是嚴厲的,但嘴角是悲傷的。

我和姊姊最愛舅舅回外婆家,因為只要舅舅在,任何需要的東西他都會買給我們,吃的,用的,穿的,我們沒有開口他就知道我們需要什麼。和爸爸比起來,我更愛舅舅,因為家裡所有吃的用的東西都是爸爸的,沒有他的允許不能吃也不能動。而且爸爸喜歡打人,因為他心情不好。媽媽說爸爸沒有工作又沒有錢,所以脾氣不好,叫我們離他遠一點。

現在已經很晚了,媽媽還不去睡覺。我好想叫她去睡了,可是我只能坐在旁邊陪她,拉著她的手,告訴她我長大以後想做的每一件事。

我看著媽媽每天在家辛勤地做手工,賺進來的每一分錢大都給爸爸拿去喝酒賭博抽菸吃檳榔花掉了。媽媽說我們欠舅舅外公外婆好多錢,因為我和姊姊的學費、房租,還有家裡吃的喝的用的都要錢,爸爸付不出來,只好叫媽媽到處去借,借不到就打她。爸爸經常和媽媽吵架,他說生我和姊姊兩個賠錢貨沒有用,只會花錢不會賺錢。我好想告訴爸爸,等我長大以後,我一定會賺很多很多錢給他看,但是給不給他花我還得考慮考慮。

我記得爸爸也有賺很多錢的時候,可是不久就賭博輸光了。那時候爸爸有工作,可是我們一樣常常沒有東西吃,常常挨打,也沒有錢繳學費,而且一樣在欠別人錢。那天爸爸被警察抓走的時候,我第一次看見他哭得像個孩子。外公外婆和舅舅也都哭了,媽媽一面哭一面打爸爸,姊姊害怕的抱住外婆,眼淚從她扭曲的臉滑下,但是她沒有哭出聲來。

我像一隻破繭而出的蝴蝶,看見這一切,然而我的眼淚卻如此的不真實,像在水底深處落下的一場雨。

那以後,爸爸被帶走,媽媽抱住我,歇斯底里的哭嚎:「我的心肝啊,我可憐的孩子,妳那沒良心的爸爸,怎麼狠得下這個心,把妳打成這樣——我的心肝啊,妳放阿母一個人怎麼辦哪……」媽媽喊到最後都沒有了聲音,眼淚鼻涕粘在臉上。外公外婆舅舅都在旁邊安慰媽媽,可是到最後他們也哭得說不出話來。我抱著媽媽,叫她不要哭,我在這裡,可是媽媽看不見我,她只看見那個被爸爸打得醜醜的我。

現在姊姊睡了,媽媽一個人坐在客廳流淚,她已經哭得沒有聲音,眼淚也快要流乾了。我知道媽媽一定很想我,我也很想她,可是她看不見我,也聽不到我。我坐在媽媽旁邊陪著她,直到她哭得睡著了,就像我以前被爸爸打過之後一樣,哭累了睡在椅子上。我摸摸媽媽的臉,小聲告訴她,等我長大以後,我一定不會再讓妳傷心了。

媽媽,妳等我長大,好不好?

然而,那厚厚的暗繭又慢慢的將我密合,讓我慢慢的從她裡面醒過來,看見原來繭是透明的,泛著光,而且它不是繭,是從我裡面散發出來的,光的身體,愈來愈亮,視線所及都是光。

那個孩子,那個我,她就像一滴水,落進她自己,一如向水面的倒影墜落,進入我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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