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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韩炳哲看哲学黑话中的自恋与倒错

对哲学黑化祛魅。

很难否认中信出版社的一系列韩炳哲作品是种快餐。 每套数万字,以哲学散文的形式松散编排着,因此他的每本书几乎都是同质的作品。 最负盛名的大约是 19 年的《倦怠社会》《爱欲之死》等,其中讨论的问题左不过是「他者」「否定性」「权力」云云。 旁征博引,因此也可以说他是缝合。 读一本会发觉偶有金句,一旦超过三本,就会发现他内里是空洞的。 例如,这个「他者」是个怎样意义上的他者、他如何与我们发生关系、这之间有如何的主体间性,等等,韩炳哲是一概不谈的。 「否定性」也是他极爱使用的词语,但同样的,他避开了概念性的阐释论证,因此他不会解释为何否定性是必要的,为何存在中一定会蕴含否定性。 否定性是黑格尔的概念,但如果他承袭的是尼采,那肯定不会再偏爱「否定」这个词了。

按以赛亚伯林的说法,深刻的思考只有两种,一是回答了某些人类的生存性问题,如此后人便不必再围着同一种东西打转,比如牛顿经典力学给先前的物理学疑问画上句号;另一种虽没有回答,但改变了提问的方式,比如康德的「自律」切换了我们看待「自由」的角度。 但韩炳哲显然不属这两列,因为他既不回答,也不提问。 为什么绝对差异性的他者是伦理之必要(列维纳斯)、为什么我们必须拥有否定性的力量(黑格尔)、为什么我们会来到一个绩效至上的社会(福柯、德勒兹等),这些问题与概念的合法性(validity)在韩炳哲的书里无从追究。

是谁在为韩炳哲买单,我觉得是小知识分子。既然是小知识分子,那也无法再去深究词语的合法性,因为要求太高了。列维纳斯要用整本书来厘清「他者」这一概念,但韩炳哲不讲概念。韩炳哲用文字把哲学抹平,从而兜售了「黑话」,也就是行话。所以,他所做的不就是他自己批判的同质化运动吗?

黑话为何诱人?因为对黑话的把握是学术资本的展现,难道「教育」本身不已经成了一种商品,而教育在人的身上,不就体现为爱欲市场上的筹码吗?留学经历不但是人力市场的议价权,也是婚恋市场的议价权,知识同样也是。尤其在人文社科领域,不羁的品味、叛逆的外表、最好能扯几句福柯、萨特云云,本身就是一种外显的阳具,跟超级英雄要把内裤穿在外面是一个道理 —— 如果你不穿在外面,谁知道你是超人?由对大学话语的崇拜而将爱欲投注在知识快消品上,这与商品的拜物逻辑也无甚差别。

正如奢侈品是对身份的装点一样,知识同样参与了主体自恋的构建。所以我倒不觉得爱欲已死是因为对他者的抹平,他者依然在那里,只是我们不感兴趣。他者毋宁说是变成了反光板,每一寸射进他者的目光都返回到自身,我们的爱欲是对大他者的爱欲。一个留长发听摇滚的文艺男不是在为一个女人做如此打扮(如果他是同性恋那也不是为男人),他确实试图以此来吸引女人,但归根结底不是为了女人,而是整个符号网络背后的大他者。他的长发、摇滚歌单、或自称什么新浪潮粉丝都有其象征性意义。

所以说现今这个时候比以往过去都要更加的「不够无神论」。我们自己都尚未察觉到有些无法名状的神秘信仰在支配我们行动。例如,强迫症式的纵欲,或者说沉迷性享乐,包括那种擤鼻涕似的换伴侣,这些都不是叛逆,而是虔诚地迎合,因为主体觉得两性之间的肉体冲撞,或者说结识新伴侣带来的情感刺激中存在着某种他无法遏制的神圣力量,他完全被攥住了。「啊,我的大他者,我完全信奉你,我跟每个人谈恋爱都不超过 3 个月!」—— 这成了一种淫秽的生存法则:如果他爱一个人爱得太久,他将不能再维持他自己。另,对奢侈品牌的迷恋、对黑话的滥用,等等,都是明显的恋物(词)癖。即,相信这些空洞的客体背后真的存在着某种「力量」,即整个符号网络的神圣象征,我们必须依附于这些物来贴近那个神圣的象征。因此,我们所购买消费使用言说的根本不是物本身,而是其背后的东西。

代言就是一种有效的运作手段,你总是能把自己认同到某个具体对象中去。代言,ambassador,你自己无法说话,代言人替你说话,替你思考你要的东西,你要的是什么呢,难道真是什么特定品牌的香水戒指化妆品吗。并不是,你只是想变得和她一样罢了 —— 变成一个审美对象。所以,真正的恋物不是恋这个商品,而是恋这个代言人所占据的象征性位置,通过购买某一商品,你幻想自己也分享了那个象征性位置。

那我们是否能除却代言人,直接兜售那个象征?不能。代言人是一个缓冲带,一个创伤发生学上的减免机制,因为,如果让你直面你对客体背后的象征物的欲望,那这个过程就太痛苦了,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你必须和这一象征保持安全距离,所以,爱欲会投射到商品等中介物上,至少它们本身供给的是享乐。

女体享乐也是这个道理。男性享受的并不是具体的女体,女体在这里只是一个中介,占据了「欲望」的位置。她必须是可爱的、性感的、唯美的、色情的,等等,但她不能是一个单纯的阴道。虽则女体享乐最终导向的也是裤裆里的那点事,但当这整个过程被划约为一个巴掌大的生殖器的时候,则会变成一个恐怖故事。想象一下当你点开一个色情网站,所有的推送视频都变成机械的活塞运动,没有生动的脸孔也没有 dirty talk,两位演员僵死得跟机器人一样,然后你会疲软 —— 但是为什么呢?性交不就是你最终想要的东西吗,那我们就给你这个!

然后你会说什么?你会说不,不是这样的,我要的是 homemade / hentai / rough sex / glory holes / MILF 等等(都是 porn 的术语)。

—— 因为你不是想要性本身。欲望最赤裸的真相是令人作呕的,当你真正看过去,你会发现「她两腿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被撕裂的洞」,一个创伤。不能让你看到这个恐怖的真相,于是女人要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存在去占据那个恐怖的「空洞」。

同样,知识也有自己的代言人,也就是当一个思考者成为享乐的对象。比如要去扒福柯私生活,说他考不上高师,这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的。也有玩弄活人的,比如对齐泽克。网路上有无数个恶搞鼻炎的视频,他每次拧鼻子好像都能冲撞到一些人的 G 点。好玩在哪里呢,好玩在对巴特「作者已死」的逆转。the removal of the author 不成,反倒要去拉进和作者的距离,作者在这里也就成了一个新的父亲,一个大他者。「哲学明星」大抵就是这样一种状况,他的作品固然是重要的,但还要去亲近他,贴向他。对作者超越作品之外挑弄,无论是肯定或否定都是一种过度的认同,这种贴近本身成了目的,而非学习的过程。由此,我的爱欲就投向了他,他变作了我的快感对象。

在这一力比多投射的过程中,人们忘记了原本的目标,然后重复同一个动作,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以致真正的目的不再是原来的目标而是重复地达到此目标的运动本身,而这无意义的重复又带来额外的快感。在偷拍案例中就是,一个男人本来的欲望是交合,或者说和异性的亲密关系,但在寻求这个关系的过程中,他倒错了,于是不停地拍摄这一空洞的重复变成了他的享乐。

最后,一个齐泽克的故事。一家人没有钱在沃尔玛肆意地购物,于是他们仅仅去完成购物的仪式:把他们想要的东西放到购物车里,塞得满满当当,最后弃置这个购物车。通过这一方式,他们以孤立的方式获得了购物的剩余快感,而非物本身。这个荒谬的故事并不罕见,甚至在生活中时有发生:我们带着一个清晰的目标去做某件事(求知、学习、爱,等等),但最后我们不再在意这个目标,我们的满足仅来自于过程本身。所以,认清你到底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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