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gnatius Lee
Ignatius Lee

政治与国际关系研究,人文社科写作。 Twitter:https://twitter.com/22HomoPoliticus Substack中英双语专栏:https://substack.com/@ignatiusdhlee?utm_source=user-menu

小説《耶路撒冷》連載1:聲色犬馬

一天早晨,天還沒亮,突然幾聲槍響,七七八八的青年男女,赤身裸體,從一間房子裡衝到耶路撒冷清冷的街道上,四散奔逃……耶路撒冷是一個隱喻。耶路撒冷永遠處在歷史與虛構交織的迷霧中。這就像一種永恆的刑罰:耶路撒冷被剝奪了擁有“現實”的權利。你們當中有人不是耶路撒冷的居民嗎?耶路撒冷是一場新的小説實驗:它既發生在1948年的耶路撒冷,也發生在2019年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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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耶路撒冷,我的聖殿山,我靈魂飄蕩的地方。我匍匐前進,又像標槍一樣射出去,穿插在石縫中。沒有人知道我從裡面裂成了碎片。我就被囚禁在逃散的碎片中。

所有人都想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但是偏偏其他人一無所知。

那時候你衣服底下是渾圓、滾燙、發情的胴體,柔軟、豐實、富有彈力,生長著狐媚的海藻,既猖獗且幽長,難以置信地把握在我手中,纏繞我,向我裡面伸張。

目眩神搖的時刻,你既無法痛苦,也無法不痛苦。你是被擄掠的土地,你的受難像極了狂歡。

你離開我以後,我們的耶路撒冷形同鬼城。這就是我們這座城市的歷史: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把它砸毀一次。這種周期就像一種無法治愈的疾病。

1

一天早晨,天還沒亮,突然幾聲槍響,七七八八的青年男女,赤身裸體,從一間房子裡衝到耶路撒冷清冷的街道上,四散奔逃。

胡亂開槍的人是我的表弟伊斯梅爾(Ismail)。你猜想本來有一顆子彈是要射到我的,但他什麽都沒打中。他當時只有15歲,槍都拿不穩。他緊閉眼睛亂射一通,結果就只有一枚跳彈打中了其中一個女人的半邊光屁股。但是那個女人按住中彈的地方,自己跑了出來。她說:啊,子彈燙得要命。

就是那個表弟,當時他還不是“聖殿山”組織(Haram al-Sharif)的戰士。他從小就性格溫柔而且懦弱,完全不像是會拿槍亂射的人。我很懊悔,因爲是我給他灌輸男子氣概:我强迫他用刀割開山羊喉嚨,逼他射殺了他最心愛的小毛驢。那頭毛驢一邊抽搐,一邊瞪大眼睛看著他,直到斷氣。

一切痛哭、哀求和逃避都被認爲是可恥的,是有損於男子氣概的東西。

後來他變得嫉惡如仇,不得不說跟我的教育有關。但是他性格上的缺陷,卻是致命的。就是他的軟弱害了他:他私自放走了我們從敵人那裡抓來的其中一個女俘虜,一個用盡花言巧語騙他上鈎的白人少女。後來發現,那個女孩的爸爸就是“迦南旅”(Canaan Brigade)指揮官,是我們的死敵。

於是我表弟就這樣被“聖殿山”下令秘密處決了。我要把害死他的人一個一個地揪出來,絕對饒不了他們。他們甚至沒有給我表弟最後禱告時間。

但表弟配得上是真正的戰士,是真正的男人。我想知道被表弟放走的女俘虜是不是懷了他的孩子。當然,很多人都這樣說,不值得爲這件事費心,因爲强奸俘虜就是很常見的事情,不見得孩子就是表弟的。

但是那個女人必須給我一個確切答復。

2

頭一天晚上,我們從傍晚一直喝到凌晨,喝得酩酊大醉。然後就跟往常一樣,我們又跟土耳其舞女搞起來了,在沙發上、在地上、在餐桌上、扶著雕花的柱子。我們的烏德琴演奏家、竪笛手和高脚鼓鼓手也跟著放肆起來。

竪笛聲嗚咽而且悠長。所有的豐乳肥臀都跳蕩不羈,大腿有力地揮舞腰肢,所有的陰道都大大敞開,一種悲涼的感覺從脚底升起,伴隨神秘、驚悸、悲痛,像抓狂,像奔逃,像馬嘶鹿鳴,像竊竊私語,忽隱忽現,閃閃發光。

我懷念我們共度的的時光。你的臉從別人的乳房、大腿和屁股上顯現出來,不可遏止地向上升騰。撥開她們的腿來,所有的女人都會變成你的樣子。

烏德琴演奏家是個快活的敘利亞人,但是對於尋歡作樂,其實跟看山羊配種一樣麻木。不過烏德琴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烏德琴烘托下,竪笛聲象獵隼一樣在高空盤桓。一種神秘而且古老的憂傷有將人洞穿的力量。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好像漸漸濃稠起來,變得像半凝固的液體。隨波逐流的人,在某種察覺不到的阻力面前放慢下來。筋疲力盡的男人們含著乳房或枕著大腿。歪七扭八纏結在一起的裸體,像等待發酵的麵糰。

這時候,表弟突然冲進來亂射一通,嚇得在場的人一陣鷄飛狗跳。等子彈打完,我搶過槍,給了他一巴掌:你瘋了嗎?那是我從貝魯特回來帶給他的禮物,一隻勃朗寧手槍(其實是一件戰利品),握把上鑲著黎巴嫩雪松護木,兩面護木都刻著阿拉伯文經文,經文被刻成了雄鷹模樣(這是阿拉伯文書法傳統之一)。

幾年後,“聖殿山”也用那把槍處決了我的表弟。他們朝他腦後打了一槍,然後把他草草埋在耶路撒冷郊外的一處亂石堆裡。

我至今仍然記得,人們翻開亂石堆找到他那一天,黑壓壓的烏鴉飛滿了山谷。我遠遠地坐在一塊岩石上,獨自吹著竪笛。有好幾次,我好像嗅到了腐爛的味道。

3.

那段时间,耶路撒冷有一家魔術館,名叫“恐怖魔術館”,是個前奧斯曼帝國海軍軍官開的,開在薩迪亞區(Al-Saadiyah)一處馬穆魯克(Mamluk)時代老房子裡面。那個人是個古怪的家夥,他希望別人叫他幻術師。

在耶路撒冷人有印象以來,至少50年裡,那個幻術師一直都是那個樣子,他的容貌一點沒有衰老的跡象。人們既不知道他住哪裡,也不知道他從哪裡來。當然,最離奇的是,也沒有人知道他最後去了哪裡。他最後一次表演魔術的時候,把自己關進一個鉄籠子,蓋上紅布,然後就憑空消失了。通常情況下,消失的人會在其他地方出現,贏得觀衆的掌聲。但是這一次,幻術師再也沒有回來。人們也沒有在他消失的地方找到暗格。

他這樣不明不白失蹤令人惋惜,但那個年代不明不白失蹤的人口太多,人們很快就忘掉他了。不過,他那些離奇的魔術表演,卻成了耶路撒冷人的日常談資。

他接人待物彬彬有禮,人們在路上遇到他,他很樂意停下來攀談。他通常戴一頂摩洛哥氈帽,身上穿著筆挺的西服,單襟馬甲上露出精緻的懷錶鏈,另一側衣服裡則帶著一枚琺琅彩鼻菸壺。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仿佛從來沒走出奧斯曼帝國時代,即使後來已經不興這樣打扮了。

人們相信他至少換過五次妻子,而且那些女人都是按照他想要的樣子變出來的;如果他不滿意,他就把她們收回去,然後再變出新的來。至少傳聞是這樣。有一段時間,人們認爲他住在雅法門旁邊的大衛塔裡。

他表演幻術的地方,是一幢四層樓高的老房子(但是他并不住在那裡),魔術館就開在第四層。他的助手,也是他的僕人,經常拎著一隻紅色皮箱跟在他的後面,他們之間講法語。人們猜想他的助手應該來自阿爾及爾。

幻術師憑空消失之後,他的助手拎著那隻紅色皮箱,乘火車離開了耶路撒冷,來送行的人跟他依依不捨地擁抱、告別、互道珍重。他剛到耶路撒冷的時候,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夥子,怯生生的樣子。主人領著他穿過街道,就像牽著一頭小毛驢。離開耶路撒冷的時候,他已經鬚髮斑白了。人們有好多疑問要請求他解釋,人們想知道那些幻術是怎麽變出來的以及他的主人把自己變到什麽地方去了,他只是抿嘴眨眼微微一笑,然後拍拍你的肩膀,并不説什麽。

當時戰爭已經打到耶路撒冷郊外,城裡發生了多次小規模交火,到處人心惶惶。往日的鄰居和朋們友互相擁抱告別。猶太街區的阿拉伯人走空了,阿拉伯街區的猶太人也逃到猶太人占領區。街道上隨處可見用沙袋築成的臨時工事,部分社區也陸續設置了路障。

來送行的既有猶太人,也有阿拉伯人。他們最後問道:我們都是您看著長大的,您最後説點什麽吧。老僕人擡頭眺望一下耶路撒冷古城方向,說:耶路撒冷真是一塊岩石啊!當時已經是三月,耶路撒冷仍然春寒料峭。

4.

當然,他并沒有説出耶路撒冷人期待的話。日後,耶路撒冷一位名流在其回憶錄中評論道:也許幻術師並不存在,也可能那個助手才是真正的幻術師。在耶路撒冷人印象中,幻術師從來沒有衰老過,他嘴巴上兩撇彎彎的鬍鬚一直都是那個樣子,是奧斯曼時代的時興樣式。這怎麽可能呢!説他是個提綫木偶也不爲過吧?

我希望知道我表弟是怎麽死的,你跟幻術師這樣説道。你當然不能指望他滿足你的所有願望,因爲他的幻術只能揭開其中的一個章節,就像隨手翻開一本書,你只能看見其中一個片段。即便如此,這也足夠在觀衆那裡引起驚恐和震撼。

這顯然不同於一般魔術表演。即使在某些情況下,這種表演或類似於通靈術跟催眠術,這些特徵也不能説明這種表演的性質。很無奈的是,我們說“這種”表演的時候,實際上談不上有種類可言,因爲我們并沒有見過其他同類型的表演:同樣的類型只存在於我們想象中。但是不進行錯誤的歸類跟比較,就好像無法辨認它一樣。

他的眼中閃動著純真而且熱烈的光,於是邀請你在一把有著柔軟座墊的扶手椅上坐下,先請你吸一會兒水菸,水菸裡摻雜了鴉片和一些其他物質。依照慣例,助手這時候再拿上來一張魔術師常用的黑布。你手裡摩挲著椅子兩邊扶手上的獅子頭用來掩飾你内心的不安。

黑布罩在頭上以後,并沒感覺有什麽異樣,但是等幻術師像念咒語一樣引導你,再突然扯下黑布來,你就像被置入到某種夢境之中。你看見一群人在大馬士革門附近一處城墻底下毆打一個人。你好像被捂住了嘴巴和綁住了手脚。你并沒有看見那個被毆打的人是誰,但是你卻知道他是誰。

你看見有人腰間別著你送給表弟的勃朗寧手槍,但那個人卻不是你的表弟。你知道正在發生什麽事情,但是你絲毫沒有辦法干預其中。

你記住了那人的長相,儘管你從來沒有見過他,後來你真的找到了那個人,而且槍還在他手裡。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事實上你并沒有看見整個過程,也沒有看見那人拿槍抵著表弟腦後開了一槍,然後年輕人像被鋸斷的雪松一樣轟然倒地。現實是:你被突然拉回來,意識到自己正瞪大眼睛看著虛空,四個黑眼睛關切地看著你。

但是以後我們會知道,這一次也許只是巧合而已。因爲很多數情況是幻覺摻雜進來太多無關緊要的東西,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比如長著輪子的半條狗),一些捕風捉影的東西。幻術師會提醒你不要相信這些東西,因爲幻覺很多時候只是信念和成見的結果,不一定是真實的。

即便如此,這種短暫逃離現實的樂趣,仍讓人趨之若鶩。用幻覺來占卜是很蠢的事情,但是很多人就這樣明知故犯。

5.

構造現實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甚至可以説,構造現實需要一種無邊無際的巨大權力。現實也不是你理所當然要面對的東西。相反,現實仿佛始終處於某種真空之中。當你思考現實的時候,現實已經成爲歷史。

有一段時間,尤其是遇到動亂的時候,人們對於奇跡和幻覺的需求尤其强烈。人們喜歡看穿墻術跟人體懸浮術,這些魔術通常在耶路撒冷城墻上表演,下面站滿了圍觀群衆。擦一根火柴變出一隻鸚鵡,也是經久不衰的節目之一。當然,最受歡迎的肯定也少不了驚心動魄的逃脫術,比如在計時炸彈爆炸前掙脫繩索捆綁,再拆除炸彈引信。

但是引起爭議最多、也是最恐怖的,恐怕要數連體術和換頭術。人們至今無法揭秘這些魔術是怎麽做到的。幻術師并沒有按慣例采用箱子作爲道具。與我們通常看見英國人和美國人表演的情況大不一樣。幻術師先把兩個演員催眠,請他們分別走進一個全透明的玻璃罩子裡,再兩個完全獨立的玻璃罩子拼在一起,一陣煙霧過後,兩個玻璃罩合成爲一個,兩個演員的身體也連在了一起,像連體嬰兒,又像巨型蜘蛛。展示結束後,又請連體人回到玻璃罩内,再來一陣煙霧,玻璃罩分開,連體人也分開成了原來的兩個人。換頭術差不多也是同樣的原理。

人們從魔術中看到的是一種奇跡感。因爲奇跡是唯一能打破日常事物平庸外殼的東西,也因爲奇跡的存在揭示了現實的虛構特性。在人們的意識中,現實就像是一種不穩定、易揮發的物質,除非藉助虛構,否則人們無法想象處於真空中的現實究竟是怎麽回事。從根本上說,奇跡給人一種救贖的錯覺。

奇跡固然是宗教賴以生存的物件,但幻覺卻依存著兩種截然相反的對立心態。人們同樣希望幻術師將他們帶回到過去,即使表面上看起來,懷舊情結是建築在幻覺上的歡愉,也不能説明人們對幻覺的狂熱是爲尋求愉悅。比起愉悅來説,更令人沉湎且難以自拔的是痛苦的回憶。

有個陰差陽錯躲過屠村的婦女,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自己在家人面前遭到殘酷奸殺,尸體赤裸著扔進井裡。她一遍又一遍地請幻術師幫她重溫屠村現場,在其中,她希望自己也是被害者之一:她要把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殺死。

你很少看見別的地方有人這樣沉迷於以往痛苦回憶。似乎痛苦是他們控訴的唯一方式,而幻覺才是他們賴以爲生的東西。耶路撒冷開第一家電影院也沒有引起那麽大的熱情。

耶路撒冷大穆夫提(Grand Mufti of Jerusalem)曾批評魔術表演違背教法,也不乏有體面人士斥責魔術表演不道德,比如本地望族哈勒迪家族(Khaldi family)就對此表示很不屑。但是仍有許多知名人士偷偷去看表演,而且耶路撒冷市政府無疑是默許的。

6.

再也沒有人比你更瞭解,建立在痛苦之上的歡愉要比縱欲愉悅百倍。你還在耶路撒冷的時候,有一回差一個小孩來叫我過去。我到你家的時候,見門開著就徑直走進去,看見庭院裡有個牙齒黑黢黢的男人,像條公狗一樣趴在你身上喘氣。

我怒不可遏。你明明看到我了,卻假裝沒看見,還淫叫不止。你這個放蕩的猶太女人!你是故意的!就算把你捆起來扔到沙漠中央,你一樣有辦法找到隨便什麽野男人偷歡。你的陰道跟下水道一樣臭,隔著兩條街都能聞到你在發騷。

你用各種手段折磨我,也折磨你的家人,讓他們以你爲恥。我們曾是青梅竹馬的玩伴,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但不可否認,你小時候個性就有不服管束的一面。你的叛逆招來很多次毒打。有一次,寄宿學校的女學監,就是那個你跳著脚駡她是老處女靠蹭路燈杆來滿足自己的英國人,她跟你爸爸控訴你跟另一名女同學有不軌行爲。你爸爸揪著你頭髮一路駡駡咧咧把你領回家管教。我跟你的兄弟們趴在門口,透過門縫看你爸爸把你摁在床沿上,扒掉你的褲子,拿棍子狠狠地打你屁股。我看見你一邊喊痛,一邊朝我壞笑。我忽然意識到身上的某個開關被按動了一下,好像一股電流傳遍周身。

小時候,我們光著屁股一起玩耍,也沒什麽異樣。當然,你對男孩子的小鷄鷄很好奇,用幾根繩子拴住我們幾個小男孩的小鷄鷄,讓我們跟驢子一樣被你牽著走。毫不意外,你又挨了一頓毒打,因爲有個小男孩的繩子繫太緊,那裡充血發黑,後來外科醫生只好把他的龜頭割掉。

但是那一次不一樣。那一次看你挨打,我身上有個地方硬得跟鉄棍子一樣。後來我開始回避你的眼睛,每次你路過的時候,我都低著頭,或者直接蹲在地上。但是我腦子一遍又一遍地想你圓圓的屁股跟大腿,想象你尿尿的地方像綻開的石榴,源源不斷地爆裂出鮮紅的顆粒,幾何形狀的顆粒,晶瑩剔透的顆粒……

直到有一天,我跟其他壞男孩們一起學會了用手來解決煩人的問題。石榴園成了我們常去的地方之一。我們在石榴園裡面嘰嘰喳喳地叫喚,大聲爭吵,脫下褲子,排成一排來比賽射出去的距離。我知道你趴在圍墻上看,這種時刻怎麽少得了你。你看見男孩子們放學過後,成群結隊向石榴園摸過去,就知道要發生什麽事情。

有一年你們過贖罪日(Yom Kippur),你又一次偷偷溜出來找我。當時我正在我爸爸的鞋匠店裡幹活。我爸爸很不喜歡你,因爲你名聲很不好。很多人都跟他一樣,覺得你精神有問題。我故意裝出很不耐煩的樣子,想把你支開。但是你突然凑到我耳朵邊跟我私語一下就逃跑了。我心裡狂跳不止,然後找機會扯個謊,也跟著溜出去了。

你在椰棗樹林等我。我一路小跑著過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你就一把抓住我,抱住我一頓狂親。我還有點不知所措,你就伸手來掏我褲襠了。你掀起裙子,退下内褲,底下有一股尿騷味。我拼命地嗅那股味道,有種暈頭轉向的感覺。你的乳房搖晃個沒完,跟沉甸甸的椰棗一樣,像是一種甜蜜的負擔。

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生疏得好像兩頭倔强的山羊互相衝撞,互不相讓。

我知道你爲什麽要選在那個地方,你是故意的。那個地方跟那個時間點真是糟糕透了。來采收椰棗的工人撞見了我們,露出黑黢黢的牙齒,又是起鬨又是淫笑。

你不許我停下來,你打了我幾個巴掌,但我還是軟下來了。我感覺又羞又惱,所有血液都涌到臉上,火辣辣地疼。一半是打的,一半是羞的。

7.

從那以後,我像着了魔一樣沉迷在對你的遐想中。我看見你跟其他男人打情駡俏就恨得牙癢癢。我拉扯你,抓住你的手臂,跪下來親吻你的鞋,請求你跟我再來一次。這些都被你拒絕了。你説你愛我,你一直愛我,你只愛我一個人,但你絕對不要跟我在一起。我絕望了。我知道你就是享受折磨人的快樂。

還有一次,你跟兩個英國兵正要走進一家旅館被我撞個正着。我乞求你不要跟他們走,但是你卻跟我說你不是我的私人物品。你是我的,你從小就是我的,你永遠都是我的,我不允許別人把你搶走。

然後我就把那兩個英國兵打了一頓,還把他們的槍給繳了,用拳脚結結實實給他們打個鼻青臉腫。有人叫來五個英國巡警把我摁在地上。他們沒有見過這麽剽悍的阿拉伯人,他們七個人一起差點摁不住我。當時我還沒滿20嵗。

我被抓進去關了兩個星期。我放出來之後,我們兩家發生了激烈爭吵。你爸爸想把你嫁給我,希望婚姻能約束一下你,但這件事情引起了猶太人公憤。他上門跟我爸爸求親,還准備以100畝橄欖園作爲嫁妝,卻被我爸爸打了一頓。我們家族也不接受這個不名譽的異教徒女人。但我巴不得跟你結婚,我向我爸爸下跪求情,但是被我爸爸拿棍子打到吐血。

從那以後,你就加倍報復我。你知道我對你沉迷得無法自拔。事實上,很少有人不垂涎你的美色,所有人都在意淫你,似乎這一點才是使得我尤其亢奮的地方:我爲你着魔,因爲其他人都在覬覦你,而我是最容易得到你的人。不對,我始終覺得你就是我的人,儘管我從來沒有真正占有過你。你成了我的難言之隱。

你是我的,你是我胯下最熾熱的部分,你是我身上猛烈跳動的部分。你是我的,我無時不刻不想把你摁在地上猛烈輸出火力,把你嵌在我身體當中。

緊跟著,不幸再次重擊了我一拳。我家給我娶了一個鄉下女人。一個毫無趣味的“正經女人”,像吃剩的棗核一樣毫無味道的女人。我們一直到結婚那天才見第一面。我沒有激烈反抗,這也許是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你也許幻想我逃婚,再跑到你家去抓你私奔。我也想象過那樣的事情,但是你并不肯跟我私奔。整個耶路撒冷都知道我愛你。如果你真願意,你早就跟我私奔了。

我真是要發瘋了。我真是恨得咬牙切齒。當天晚上我就把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摁在床上翻來覆去幹了一整夜。我用全力衝撞她,就像是想把她從裡面舂碎、搗爛,再把她撕成碎片,第二天早上跟廢紙箱一起扔掉。我的弟弟和妹妹都被趕到鄰居家去睡覺了。那個乾巴巴、黑黢黢的瘦小女人,聲嘶力竭地喊叫一個晚上,第二天嗓子啞掉了,周身痛得下不來床。早上我看她的時候,像極了一枚剛吐出來的棗核。

8.

在我結婚後不久的夏天,你爸爸賣掉了在耶路撒冷的所有產業,全家搬到了特拉維夫(Tel Aviv)。原本我以爲我們永遠結束了,也許再也見不到你。在你們出發前一晚,我衝到你家樓下,在你房間窗戶下小聲喊你。你開窗看見我邪魅一笑,下來跟我擁抱,說你要走了。

你嫵媚的脖頸和胸口像海浪一樣衝擊我的臉。我再一次請求跟你做愛。你同意了,你跟我說:再也不要沉迷於我了好嗎?你知道我再也不可能擁有你了。我們急不可耐地找了一個昏暗的巷口夾角躲進去,趁著煞白的月光幹了起來。這時候附近幾個街區正在發生械鬥。喊叫聲、咒駡聲、哭叫聲、乒乒乓乓聲,還有哀嚎跟玻璃碎掉的聲音,無不讓人心煩意亂。後來不知道是哪一家着火了,大火剛好穿過對面屋頂斜斜地照在你臉上。

我沒有意識到你已經變得那樣嫵媚動人了。在那火光閃爍的映襯下,你若隱若現的肉體顯現出霓虹般的肉欲色彩。你豐腴的肌膚,在衝撞下動蕩起伏,如哀歌四起,望之令人神傷。

難怪連耶路撒冷的狗都想騎到你身上!我有點憤憤不平地咒駡道。

你斜望著那驟然升空的大火,妖嬈又自滿,嘴角一彎,掠過一絲桀驁不馴跟鄙夷。

我粗糙的雙手貪婪地揉捏你身上的每個角落,它們細膩、柔軟而且充沛。我感覺你像是在我身體底下蠕動、爬行,又不時撅起肥大的屁股侍奉我,跟我獻媚。我處在一種仿佛被肢解的狂歡之中,仿佛有無數個乳房和屁股同時擠壓我的臉,壓迫我的呼吸。我耳中滿是呼嘯、滿是鼓噪和轟鳴。你的吻像奔馬一樣向我襲來,使我應接不暇。

你要把我撕碎嗎?笨蛋!你語含嗔怪地小聲説道。

我緊緊地抓住你,就像要把你捏爆那樣,咬牙切齒地朝你發起一輪又一輪的猛烈衝鋒,連街坊家的狗都叫起來了,墻頭上和巷子裡還縮著幾隻肥貓,毫無表情地看著我們躲在陰影裡面。

直到最後,你下巴高高昂揚,好像期待一場發射,然後直衝雲霄,又好像在廢墟上仰天長嘯、悲慟呼號。我拼盡全力衝擊你的陰道,就好像爲了扒開你,鑽到你裡面去,住在你裡面,最後變成你。我前所未有地擁有如此狂暴的力量,直到像被雷電擊中一樣轟然倒塌,我才意識到你已經暈厥過去。

那個夜晚,跳動的火光和月色隱隱約約地映照著我們躲在街角的裸體。我抱著癱軟如泥的你,像抱著一件空蕩蕩的衣服。在幾個街區之外,縱火和打鬥引來了英國巡警,有人流血,有人逃跑,有人倒地,有人不停地呻吟。

9.

耶路撒冷是一座走不出去的迷宮,到處是冰冷的岩石。這些仿佛就是我們說構成“嚴酷現實”的東西。然而,耶路撒冷同時成了一個被覬覦的誘人對象。被覬覦的,與其説是那種被稱爲是“嚴酷現實”的東西,不如説是最缺乏現實感的東西。

當然,你也可以説,真正嚴酷的現實就是被剝奪了擁有“現實”的權利。耶路撒冷是一座被錯置的城市。不管你是走在著名的雅法路(Jaffa Road)上,還是任何一條不知名的小徑上,你都身處在耶路撒冷:你要麽活在歷史之中,要麽正在走向歷史中央。古城是賦予耶路撒冷靈魂的地方:它就是耶路撒冷的靈魂,耶路撒冷不是作爲現實體存在的。作爲一種精神實體,耶路撒冷是純粹精神性的。

這是耶路撒冷一切不幸的根源:我們被迫爲了某種精神或理念活著。我們的現實存在是被貶值和被遺忘的。即使是酒精和亂性,也不是奔著增强現實感去的,反而是奔著削弱現實感去的。我們已經忘掉現實是什麽。我們活著就好像在抵抗現實感。

即使最冷酷無情的現實主義者站出來,要求你向某種現實妥協,你也無法真正認識現實本身。因爲現實是轉喻的結果,即使是增强現實感的東西,比如建築和繪畫,也是促使你逃離現實的東西。

你走之後,我按照你給的地址給你寫信,但是一直沒有等到答復。我變得越來越狂躁,到處找人打架。直到有天碰到一個硬茬:因爲打傷了撒如芬家族(Sarufim family)的兒子,被關進監獄2年。這成了我人生的轉折點:出獄之後,遇到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巴勒斯坦托管地又陷入了新的大分裂。

讓許多人意外的是,我加入了英軍,被派到北非戰場跟意大利人和德國人作戰。我沒有別的選擇,因爲我的仇人都站在已經流亡的“阿拉伯高級委員會”(Arab Higher Committee)一邊。這個委員會是耶路撒冷大穆夫提阿明·侯賽尼(Amin al-Husseini)創辦的,在被驅逐出耶路撒冷以後,他跟德國人走到了一起。我沒有別的選擇。我不想再這樣渾渾噩噩下去。

你也許很奇怪,我是怎麽跟“聖殿山”攪合到一起的?“聖殿山”以反猶太復國主義著稱,有時候也襲擊英國人和阿拉伯人。從黎巴嫩、敘利亞到約旦,到處都有“聖殿山”的人。

我加入“聖殿山”是因爲一個阿拉伯弟兄納斐兹(Nafez)。1942年,在加查拉戰役(Battle of Gazala)期間,我被彈片割開了肚子,腸子差點流了一地。一個阿拉伯弟兄突然跳到我面前,把我拖到一處掩體後面去。他一邊給我做緊急包紥,一邊笑嘻嘻地跟我講話:阿拉伯人,你老家哪裡?耶路撒冷。結婚了沒有?有兩個兒子……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這個人就是納斐兹,伊拉克人,老家是巴士拉(Basrah)鄉下。納斐兹就是“聖殿山”的人。他打仗只是爲了錢,但是他救了我一命。1948年初,納斐兹領導的游擊隊在配合“阿拉伯救世軍”(Jaysh al-Inqadh al-Arabi)作戰時,被猶太士兵全殲,納斐兹也不幸身亡。

我手把手教打槍、手把手培養的表弟伊斯梅爾,也是我引薦進“聖殿山”的。現在我極其懊悔,是我害了他。“聖殿山”派人秘密處決了伊斯梅爾,這是我跟“聖殿山”反目成仇的直接原因。

由於擔心我報復,“聖殿山”一定想搶在前面先把我幹掉。

10.

我不知道“聖殿山”在哪裡,但是“聖殿山”又好像無處不在。

二戰結束後,我回到耶路撒冷,在市政府做稅務官員。我的秘密身份是“聖殿山”成員,有人專門跟我接頭,但是我始終看不清這個組織的全貌。

伊斯梅爾是“聖殿山”戰士,原本有納斐兹罩著他,但是納斐兹戰死後,他失去了靠山。如果納斐兹還在,就算伊斯梅爾擅自放走了“迦南旅”指揮官的女兒,也就是他們抓來的那個女俘虜,他也罪不至死。畢竟當時那個女孩夾在幾十個猶太平民中間,沒有人認出她,也沒有人知道她是個重要籌碼。而且伊斯梅爾并沒有放走其他人。

伊斯梅爾死後,“聖殿山”依然派人來跟我接頭。來人40嵗上下,戴一頂闊簷氈帽,假裝是大馬士革來的皮革商人。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是動了殺心。但是我接待他的地方是個酒色場合,現場還有多名本地士紳跟陪酒妓女。那人既沒看出我有絲毫異常,也沒下定決心動手。我知道,他一旦走出這個門,就會立刻反悔。他必定會躲在我必經之道上伏擊我。

我藉著酒勁,歪歪斜斜地走過來,右手搭著他肩膀,一身酒氣地跟他說胡話,邀他一起去洗手間。我們走到花園時,他突然伸手去摸身上的槍,但是已經被我拿走了。他身上有兩把槍。這個混蛋!

我給他一個抱摔重重地扔在石頭地上,登時摔斷了鼻梁骨跟幾個門牙,血流滿面。

裡面人聽到動靜立刻趕出來,才知道這人是刺客。他說他沒有同夥,但是我們不相信。當天晚上在警察護送下,我平安回到寓所。毫不意外,半夜時分我們院子裡扔進來一顆手雷,炸坏了鐵門,這算是警告。

“聖殿山”實在欺人太甚!但也不排除有仇家在背後操縱它。要我命的究竟是“聖殿山”,還是另有其人,還很難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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