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yVent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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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評書|清明再讀《人間失格》

在《人間失格》中,太宰治對社會和個體的討論雖然不能夠一以貫之,但也能啟發我們思考那從小禁錮我們的究竟是社會、文化這麼些個抽象概念還是隱匿在這些抽象概念下的一個個具象的、無力卻不斷尋找弱者欺壓從而能短暫地獲得力量錯覺的個體。

之前在兩篇村田沙耶香的書評中提到過她故事中有趣的一個pattern,就是為在社會這個大型「鑄模」機器中掙扎的女性吶喊,一邊關注到面對社會對女性結婚、生育的要求時女性內心的順從、自我說服等,另一方面,精準地把握到順從中的抗拒、不甘和執著的選擇。因此,雖然不斷地有人說讀《地球星人》會讀到懷疑人生、害怕,我卻不以為然。在村田沙耶香的故事裏,我讀到的是抗爭和執著的自我選擇,自我意識的萌發到堅韌地紮根。這樣的一種精神,哪裡有什麼可怕?相反,她帶給我希望,一種真正的希望,透著點絕望的希望。

太宰治的作品同樣給人以一個無法喘息的人在寫作的印象,當然中年男性主人公難以跟村田沙耶香筆下的女主人公相比,這種低頹、悲觀竟也是相去甚遠。《人間失格》是非常有名、甚至在大陸被捧得很高的作品,我總覺得不太理解,畢竟太宰治的低頹似乎不能夠契合核心價值觀😂但是讀了就慢慢的明白,似乎《人間失格》是一個適合在清明節回顧的作品。

《人間失格》英文版

首先就是題目,《人間失格》很難用英語來翻譯,也正是為什麼中文版本保留了日語的題目。我很喜歡New Directions出版社的設計,雖然是英文版本,但是也保留了所有的日文書名和章節名字👇,讓我心甘情願收藏這本書,因為作為一個中文是母語的讀者,最憤恨的就是有時候讀到語言學書籍不斷出現中文詞彙卻只用拼音代替的情況,應該在後面括號裡加漢字啊!(別跟我說學術格式,我好討厭學術格式😂)

《人間失格》
《人間失格》內頁

其次,是《人間失格》帶領我們墜入的一個世界——一個極度憂鬱、敏感的人對周邊世界的感知。《人間失格》由三本「手記」組成,好像是主人公的自言自語,從自己的童年開始講起,試著與背負著創傷的自己和解,可是,卻怎麼也無法理解身邊看似正常的世界,反倒不間斷地感受到「正常」掩蓋下的日常生活中的殘忍之處。

《人間失格》內頁

可是,主人公雖然能夠這樣敏銳地洞察世界,卻沒有辦法拋開這副有色眼鏡更好地與自己在鏡中面對面;他覺得自己跟正常的人相去甚遠,卻沒有辦法看到自己幾乎明智的對世事的觀察⋯⋯這一切在讀者面前展開,倒讓讀者真切地體會到主人公在從童年開始就經歷忽略和創傷的情況下如何孤獨地面對成長。

主人公覺得如果世界像大海一樣深不可測,那這種感覺就是在海底兩萬哩看到如深淵一般的成年人的生活。這樣的描述讓我覺得與尼采的你凝望深淵,深淵也凝望你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最深刻的是主人公對於何為社會、何為個人的思索——

"You must stop your fooling around with women. You've gone far enough. Society won't stand for more."

What, I wondered, did he mean by "society"? The plural of human beings? Where was the substance of this thing called "society"? I had spent my whole life thinking that society must certainly be something powerful, harsh and severe, but to hear Horiki talk made the words "Don't you mean yourself?" come to the tip of my tongue. ... ...

Society won't stand for it.

It's not society. You're the one who won't stand for it-- right?

If you do such a thing society will make you suffer for it.

It's not society. It's you, isn't it?

Before you know it, you'll be ostracised by society.

It's not society. You're going to do the ostracising, aren't you?

Words, words of every kind went flitting though my head. "Knowing thy particular fearsomeness, thy knavery, cunning and witchcraft!" ... ...

From then on, however, I came to hold, almost as a philosophical conviction, the belief: What is society but an individual?

From the moment I suspected that society might be an individual I was able to act more in accordance with my own inclinations.

上述就是主人公覺知社會和個人關係的一個轉折點。朋友批評他不應該再繼續隨意的男女關係了,藉口是社會不允許。可是,究竟是社會不允許還是說這個話的個人不允許呢?太宰治揭開了隱藏在社會這個抽象概念下對身邊的個體進行規訓的同等個體。在這樣的時刻,規訓的個體在社會這個複數概念的掩護下就會驟然比被規訓的高出一等,以所謂的社會共同「同意」的「標準」來要求他人達到自己要求。同樣的話術其實我們每個人都見太多了,舉個例子:

母親凝視著我的眼睛,好像巫婆要把材料放進自己提煉毒藥的鍋前的眼神說:「你如果懷孕的話我必須去你家住,伺候你。」「我不需要。」「我如果不去的話,在院子裡都說不過去的。」是院子裡說不過去還是在你那裡說不過去?是院子裡的人不允許我不需要你,還是你不允許?「我要親耳聽你說你不需要我去照顧你。」「我不需要。」我依舊被放進了巫婆的鍋裡,不過幸好在掉入滾燙的鍋之前就已經被眼神殺死了。

在《人間失格》中,太宰治對社會和個體的討論雖然不能夠一以貫之,但也能啟發我們思考那從小禁錮我們的究竟是社會、文化這麼些個抽象概念還是隱匿在這些抽象概念下的一個個具象的、無力卻不斷尋找弱者欺壓從而能短暫地獲得力量錯覺的個體。有了這個覺知,主人公更能夠自由地做自己的選擇了。我們都曾說自己是社會重壓下的個體,可是,《人間失格》發問,給我們重壓的究竟是社會?還是個體?是複數的、由陌生人組成的社會?還是那一個個熟悉我們甚至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The incomprehensibility of society is the incomprehensibility of the individual.」社會的無法理解實際上是個體的無法理解。至此,主人公自己歸咎的人生失敗和自殺的選擇都像是吹散了的沙,不再是社會重壓下的逃避或反抗,而僅僅是個體的選擇了?只因為他看到了這個世界、社會的悲劇之處,看到了如同薩特所說的「他人就是地獄。」

在清明節這個節點,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默默不語地跟著疏遠到近似陌生的親人們去祭祖的,又被因為是女性或者其他認同的身分而排除在祭祖之外,只能遠遠看一眼就好。去體會那身邊盡是活人卻沒有人給予你關懷哪怕關注,好像更容易得出一個結論,還是死了好,死了似乎還能獲得一絲安寧。

《人間失格》中的世界就是這樣的——「the "world," after all, was still a place of bottomless horror. It was by no means a place of childlike simplicity where everything could be settled by a single then-and-there decision.」若個體眼中的世界真是無底的深淵,跟孩童時期簡潔明快的世界形成鮮明對比的話,「人間失格」是近在呎尺的。

貫通全書,太宰治依舊在討論社會與個體,但逐漸,他告訴讀者,社會中充斥著不開心的個體,而社會依舊在嘗試理解包容每一個個體的掙扎。與他而言,一切卻如同煉獄一般,只是三本手記下來,他才感受到絕望也能夠出離,做到說出「Everything passes. Everything passes.」

不過,再讀《人間失格》我更能用現在的知識和體驗來感受了,如主人公而言,他的悲劇在於他不知道如何說「不」,以及,我看到他未被關注、照護和化解的創傷在成年的路上給予的持續羈絆。我總覺得,如果有好的干預,或許一切會有不同;當然,也或許不過是殊途同歸罷了。也正是擁有了自己現在的經歷,再翻回來看太宰治才明白他對於社會的思考和自殺、自我的探求其實並非別的,可能正是出於他對人生澎湃的熱愛,而這熱愛一遍遍被愛辜負著。這種感覺在《人間失格》可能並不明顯,但在其他的作品中就會隱隱感覺太宰治給了更多的賦予。

時不時的,我會去古墓間散步。在德國無論是山林裡還是市區,有時候常常見到古墓群,很多十九世紀或者更早的墓群,墓碑風格各異,甚至現在都會時而看到墓碑前放著的鮮花,也有見到過十九世紀猶太墓群,隱匿在山林裡,放著些許石頭。生與死從來都這麼近,不禁讓我思考,是什麼讓我們為人,能夠體驗這人生中的一遭,又是什麼能讓我們發現人生中的點滴快樂呢?我想,是愛,對所愛之人的愛或者自然、宇宙的愛吧❤️。

回到太宰治跟村田沙耶香的比較,同樣都是書寫社會和複數下具體的個體施加給其他個體的壓迫感,太宰治的文字似乎更內化,哪怕望著窗外的富士山也不斷地向內看;而村田則幻化出非常荒誕的畫面,卻又能用一本正經的口吻描述出來,總好像再說,「看,我們女性在社會的重壓下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太荒謬了,我們自然要用最荒謬的方式予以還擊,哈哈,kidding,不是還擊,是跟自己和解,找到自己的路罷了。」

我今天又溜達到古墓去了。

Screw society!他們都在大聲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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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讀者送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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