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赖香吟《岛》新书分享会:前史与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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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赖香吟曾于2000年问世的小说集《岛》,于今年推出新版。算上写作时间,这部横跨30年的小说以「前史与再生」当作新书发表的主题再适合不过。本活动由联合文学总编辑周昭翡主持,政大台文所教授范铭如担任与谈者,读者得以从赖香吟的叙述中了解《岛》的时代意义,及这30年间修炼出对文学本质的体悟:「小说本该汲取世间万物的琐碎;而怀疑则决定你的犀利跟深刻,决定你的观察位置以及角度。可是最后要留下的却是悲悯。」
作家赖香吟(左)与政大台文所特聘教授范铭如

撰文|林文心(作家)· 摄影| 张震洲

曾于2000年问世的小说集《岛》今年推出新版,作家赖香吟日前以「前史与再生」为题,与政大台文所特聘教授范铭如对谈。

开场时,联合文学出版社总编辑周昭翡首先谈及《岛》的版本问题——2000年版本的《岛》收录了赖香吟自1987到2000年间的创作。 2022年重出此书,或许会有读者认为这只是旧书重出。周昭翡强调,新版多收录4篇小说,主题编排上也有所不同。当新版的《岛》加入新作以后,各篇作品得以彼此整合,「这本书才正式地完成了」。

➤以三十年的时间画下句点:在《岛》的新旧之间

若以小说集中的时间跨度观之,赖香吟花费了超过30年才完成这部作品。周昭翡表示,90年代之初阅读赖香吟的作品,便可感受到她与同代作家有着不同的眼光——当时崛起的小说作品,似乎更接近都会小说的主题,而赖香吟在〈岛〉与〈热兰遮〉等篇中,已展开对台湾历史的探索,让周昭翡印象深刻。

《岛》的各辑之间,以不同层次展现出赖香吟对各式议题的关注,新版的《岛》可以说是完成性的句点,此句点不仅是对赖香吟个人的创作而言,更标志出台湾历史与政治发展已到了不同的阶段。

为了与读者谈论新书,赖香吟回想起90年代创作《岛》的心情与时空。 1996年正好发生上一次台海危机,和今日的时空背景遥遥相对。从这点而言,赖香吟说:「似曾相似的国际局势或许可以称作偶然,或许可以称作宿命。」

《岛》是在与90年代告别。关于告别,赖香吟说,任何告别必然发生两次——第一次是转头走开、是一个没能整理好的场面;但多数人必然会遭遇第二次告别,在第二次告别中,我们得以收拾上次没能整理好的「宿题」。

赖香吟以「宿命的难题」来解释日文「宿题」一词。她认为写在90年代的后记,便是她的第一次告别;而此刻新版重出,则为第二次告别。 「告别」呼应了周昭翡提及的「句点」,赖香吟说:「人生的第二次告别通常就是句点,代表这件事已经差不多该结束,该去做别件事了。」对赖香吟来说,第二次告别是真正的跨越,因此,这本书仿佛成为了一座花费30年才终于跨越的山丘。

至于告别的原因,赖香吟则分别从「时代」与「个人」来说明:从时代的角度而言,当「人在局中」,其实难以真切掌握事件发生后,将会如何被认识与定义。 《岛》的部分篇章描写的是过去时空下的「局内人观点」,但若以赖香吟个人来说,这本作品则象征了写作的初期,对形式、语言的挑战之心。也就是说,《岛》在时空上展现了台湾当时「局内人」的省思。

在语言实验上,则表现出赖香吟个人于写作初期的抱负:她不愿直写政治、不愿使用正兴起的「国族」、「历史」等词汇,而是意图透过日常故事、两性关系,来包裹时代所给予的命题。

尽管有着这样的野心,但赖香吟坦言,于今日回看,当时的书写似乎「走太远」,超过一般阅读者所能驾驭的能力,就作品传播或意念表达而言,也相对不易掌握。

「走太远」是关键字,赖香吟表示,这样的书写导致有些篇章无法使她满意。她自认当时的自己驾驭得不够成熟,许多作品就此搁笔,如〈野地一九八九〉、〈情书一九九一〉跟〈婚礼一九九六〉等篇,尽管赖香吟在当时便展现出对时代历史的嗅觉,然而这些作品的完成却已是2016、17年之时了。

➤《岛》作为赖香吟的文学修炼史

与谈人范铭如教授提出来自学院的观察。她说,为了进行赖香吟研究,她曾大量阅读其他人的研究成果,从而发现一则有趣的现象:《岛》是最常被研究者讨论的作品。

《岛》收录赖香吟从习作到成熟的转型期作品,当中包含丰富的元素与主题。就像是种子,即使后期可能有了更成熟的作品,但那些议题早在《岛》的篇章中便已萌发,而这或许便是《岛》会被反覆提到的原因。范铭如指出,此刻的赖香吟已然是一位成熟的作者,《岛》则标志出她小说的原点。

范铭如将新版的《岛》视为某种台湾处境的隐喻:一直以来,台湾始终不断地变化、成长,当中许多伤痕可以痊愈,甚至重新茁壮。回到文学,范铭如则指出,新版《岛》应当被视作赖香吟写作小说史的综合呈现——赖香吟的写作是连贯的,她经常会从先前的作品中,抽取一到两篇的元素延续创作,使得前一本书的概念更为完整。

《岛》新加入的四篇即是从另一本已绝版的小说中提炼出来,并且,这次的编排也相对完整,使读者可以完整见到作者创作生涯的发展。或许可以说,新版的《岛》揭示出一位小说家从青涩到成熟的修炼史。

更细致地看,赖香吟小说似乎脱不开「政治小说」、「历史小说」等标签,但她的特出之处在于,小说对于台湾民主运动的刻画跟省思并不是「大内宣类型」。其中〈雨豆树〉是范铭如特别点名的篇章。她认为,这篇作品象征了赖香吟写作的成熟,最初读到时,会以为已是「写到顶」的作品了,但没想到,年初时出版的《白色画像》竟又推到另一境界。

这样的衔接让范铭如相信,赖香吟写作中途的沉寂,是为了下一次的跃起,对于赖香吟未来的创作更是充满期待。不过,范铭如也笑称,她还是想趁此机会做一些「客户抱怨」——因为赖香吟的小说经常「交叉持股」,对于研究者来说便涉及到版本学的问题,在场似乎有很多「跟赖香吟作品搏斗的文学研究生」,所以范铭如特别请大家留心。

➤必须天真且怀疑的小说本能

赖香吟会消化时代、背景与历史,并转化为一种氛围,时代仿佛成为小说的空气、人物的背景,再用人物故事去衬托整体。这样的小说有时并不易读,而新版《岛》的每一篇末都附有发表年代,于是研究者得以进行追踪、在心中完成一份时间简表,去对应发表年份跟小说内容本身的时代,当中的谱系应当如何编排,也是赖香吟给研究者的挑战。

范铭如也向赖香吟抛出问题。她提及赖香吟的政治小说有多次「预言成真」的情况,于今日回看,一方面会惊讶于赖香吟的洞察与早慧,另一方面也为小说家感到心疼与不舍,不知道赖香吟自己又是如何理解这样的现象?

赖香吟回应,这个问题有「广角」与「狭角」的答法。先从「广角」说起,赖香吟认为「文学是一种预感」,而「小说这个文体格外要求写作者对人性的观察跟理解」。所谓人性,关乎人的弱点与缺点,小说家必须透过长期的观察与知识累绩,来训练自己的文学预感,以做出判断。

「狭角」的面向则关乎赖香吟个人,她并不会使用早慧来形容自己,而是强调「天真」与「怀疑」两项特质——赖香吟认为,这组矛盾的词汇在写作的人身上往往同时出现,而走在写作长路上,要用心留住的也就是这两项特质:因为天真,让写作者对现象感到好奇、对世界保持关心;怀疑则让写作者不至于盲从。她亦自言,因为身上有着这两项特质,才造就她处于边缘观察者的位置。

为了回应范铭如对于小说不易读的评论,赖香吟谈起《岛》于90年代的书写时空,说明那恰巧是私人历史跟公共时代交集的时刻。延续方才「写作的挑战心」的话题,赖香吟表示,自己是读戒严时代作品长大的,尽管80年代在出版史被称为台湾文学的黄金年代,但那些作品当中还是有着许多固定范式,无论精采与否,都是呈现在戒严的框架之中。

在这个基础上,当遇到解严时,赖香吟便想去做些不同的尝试。与此同时,解严后西方各种思潮涌入,潜移默化地挑动人们的文学细胞。在种种因素之下,赖香吟再次说到当时的自己「走太远」、「把太多东西文学化」,以至于许多读者迷失于作品当中。

作为补充,赖香吟提醒,此刻的人们站在新的20年代,也许已经感觉不出90年代之际,新元素、新内容的急速涌入;同时,在那样的时刻里,无论是文化载体、思潮载体,或者社会组织、结构、价值等,却都还是旧的。因此,赖香吟认为或许可以把《岛》理解为「新的内容在旧的载体之中所造成的迷惑与冲突」,这也是她如今重读本书会有的感慨。

然而,这样的过程或许仍有其必要。 《岛》被赖香吟称为「解严1.0」、「民主1.0」,此作之中所反映的,是时代众人共同经历的摸索、冲撞以及幻灭,这是属于他们的宿命难题。随后赖香吟将太阳花运动称为「下个世代的解严」,她说,透过这次运动,年轻一代的人们可以感觉到民主运动本身便充满歧义,不能以一个道理、一个规则说明到底。当台湾经历了太阳花运动之后,社会结构、人力资源与价值观发生变动,当中所有的完成与未完成,都会慢慢在文学中发生。

若以《岛》来仿照这样的情况,即是赖香吟在经历了解严后,尝试反映出自己所观察到的、或者使自己困惑的种种现象。其中或是力有未逮、心有余而力不足,或是在理念与实际之间发生的差距,而这些问题在关于太阳花运动的相关作品中,也都能够见到。换言之,《岛》是赖香吟站在文学的位置,以小说家「天真与怀疑的本能」书写而成。

➤从「隔」走到「不隔」:小说必然有其伦理

随后,范铭如从赖香吟的系列作品中延伸发问。她解释,刚刚谈到赖香吟小说的不易读,关键是过去的小说有种「隔的效果」,即是距离感的展现——不只是作者跟小说人物距离遥远,而是作者独自站在客观的远方、甚至上方,把人物推到前端。

可是在新作《白色画像》中,这种距离感却不见了,作者仿佛跟小说人物站到了一起,展现出政治小说的特殊情感:从人物感受、面目到思想结构,变得极有共鸣感与带入感,让范铭如印象深刻。自「隔」到「不隔」,当中有着巨大的转变,也令人非常好奇。

赖香吟认为范铭如口中的「隔」,也许即是来自小说家的怀疑本能。她进一步说明:「小说家最大的自觉与仁慈,是在你无法掌握之前,不要轻易停下。角色不是玩偶,你不能轻易地使他生、使他死,或者直说他是正、是邪,你只能够呈现出他的样子。」

正因为抱持着这样的态度,当赖香吟有所怀疑之时,便不得不对人物的描绘有所节制跟克制。她认为小说必然有伦理可言,此一伦理并非道德教育中所谓的伦理法则,而是一种不忍心任意对待角色的悲悯。

赖香吟先是略作迟疑,随后仍坚定地表示,无论「伦理」或者「悲悯」,尽管这些词汇听来陈旧,却是仍小说家的基本要求:「你的天真导致你对于世间万象的好奇,这是写作的出发点,小说本该汲取世间万物的琐碎;而怀疑则决定你的犀利跟深刻,决定你的观察位置以及角度。可是最后要留下的却是悲悯。要把角色当人来看待,如果你的角色不喜欢被这样对待的时候,你就没有权力这样对待他。」对人物的用情,是赖香吟把作品交给读者的基本保证。

早期作品之所以会有所谓「隔的距离」,是因为赖香吟察觉自己无从判断,也不愿判断。她因此采取了一种遥远的距离,提醒自己也提醒读者:我们也跟这些人物一样,不知道会走向何方。

那么为什么现在不隔了呢?赖香吟谈到,作家不要只要求读者成长,若文学要进步,该要求作家成长。在这点上,她也想请读者包容:「作家是需要成长的,请给予作家成长的空间。」作家需要成长才会完整,盖棺论定对赖香吟而言相当残忍。

在解严后,文学研究获得了一种自由,得以把进行式的文学纳入评价系统之中,但这既是幸亦是不幸——幸是创作者不再孤独,可以与读者发生互动跟回应;但不幸之处在于,让文学过于受到外界评价的干扰,这对于作家的养成是不利的。

所谓作家需要成长,关键在于文写书写是不是投机炒股。赖香吟笑说:「要进入文学创作这一行,最好从开始就知道,这是长期持有才可能回收利润的股票。」

当然赖香吟也明白,由于目前出版市场与现实条件的困境,写作者的成长往往昙花一现,甚至早早夭折。然而若翻开文学史中的小说创作,作家的后期作品确实值得期待。赖香吟以自身为例,她认为自己到了四、五十岁时,「怀疑的风暴才已经退散。」这或许也是《白色画像》不隔的原因:她从自己的成长中得到转变。无论是对人生的定见、对自我的认知,写作者种种磨练的过程要到中年以后才会获得一点分寸与定见。随着怀疑的退散,她相信自己能够站得更稳了一些,对于角色、要处理的材料,以及切入的角度,也都更自信了一点。

当对角色会悲悯大过怀疑,就不再需要距离,而仅仅只是描述:「真的就像画像一样,我只是一笔、一笔地把人物画给读者们看。我想的是如何把人物画得更好、如何更加对上人物的眼神与心境。在这幅画像里,已经没有我的怀疑了。」

在最后的提问环节,赖香吟提醒,尽管她的作品会被称为「政治小说」,而现在也正是台湾主体文化认同建构的重要且热门的阶段,但「文学要小心,文学不是工具」,她强调,政治行动的形式可以有许多种,但写作者若是要交出文学作品,必然需要回归到文学作品的精神以及美学。 ●(原文于 2022-08-17 在OPENBOOK官网首度刊载)

<br class="smart">作者:赖香吟出版:联合文学

作者简介赖香吟
<br class="smart">一九六九年生于台南,曾于台北、东京求学,现居柏林。曾于书店、博物馆工作,现专事写作。一九八七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作品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九歌年度小说奖、吴浊流文艺奖、台湾文学金典奖、金鼎奖等。

着有《白色画像》、《天亮之前的恋爱:日治台湾小说风景》、《文青之死》、《其后それから》、《史前生活》、《雾中风景》、《岛》等书。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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