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寺院,想要隐居的中国人

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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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我们更会担忧的是:如何不当一个痛苦的猪。

在诺那塔院,时间过得很慢。一群年轻人,从全国各地而来,他们穿着灰色棉服度过了几天单调又放松的生活:早上五点半起床,之后打坐,吃素斋,参加劳动、诵经。晚上七点半,又一次打坐后,就快到睡觉的时间了。

近一年,越来越多人来到寺院短居。每个月,诺那塔院开设了三期禅修营,每期招募五十多人。这里食宿是免费的,很多人报名了好几次,才抢到了名额。来寺庙也很方便,从庐山高铁站出来,打车到索道站,再坐七分钟缆车就能到山上的牯岭镇。

如果说牯岭镇在山上,那么步行半小时,或者打车前往,还需要再向上爬200多米的石台阶。周围是松树、鸟鸣,还有一道登山的香客。这里很容易静下心来,某种程度是山路的曲折,让人不愿意轻易去往更热闹的镇上。

对于很多人来说,间隔年变得奢侈,更渴望一种短暂的逃离。这个意义上,去寺院短住几天,与去海南万宁冲浪、去大地艺术节、去景德镇学一期瓷器课,并没有什么不同。在诺那塔院,下午有很多自由时间,年轻人们晒着太阳,和新朋友聊天,对着几只小黑狗拍照。每到傍晚,观景台还能看到日落,以及随着而来九江市区的夜景。

师父认为,更多年轻人愿意上山,去寺院体验是一个好现象。这代表年轻人,不光是追求物质的满足,而开始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但硬币的另一面,往往是经济高速成长的时期,人们更愿意轻松讨论:你要当痛苦的尼采,还是当一个快乐的猪?

在今天,人们处在竞争力过大,又感到不再有上升性的时候,首先面临的是物质的困境,由此而来的是职场职场、婚恋、亲密关系的多重压力。我们更会担忧的是:如何不当一个痛苦的猪。

来寺院禅修,大多数人还是离不开手机,他们想要记录每一个瞬间,很多是摆拍:绕着佛塔转、闲散地坐在石阶上、专注地看着某本书、与师父合影、手坐着祈祷状,虔诚闭上了眼睛……..

我很怀疑,如果不在社交媒体上记录这些体验,是否几天的禅修生活就不存在?

1.一炷香

一炷香,大约是一个小时。

在寺院,除了师父外,每个人都称对方为师兄,哪怕来禅修的女性更多。因为场地缘故,男女分开进行打坐的功课。早上六点不到,我们走到了禅堂,这时候天还是暗的。打坐的时候,不可以说话,不可以注视他人,不可以睡着。

因为,我晚来了一天,师父单独教我打坐。那天下午,整个禅堂只有我们,透过窗户,外面是一片松树林、茶园,阳光普照。坐在我对面的师父,眉目清秀,戴着铁框眼镜,说起话来有些腼腆:「以前,打坐不好的话,是要挨板子的。当然,现在不会了,你是在家人。但在我们出家人之间,还是会的。」

尽管只有一个学员,他却讲得很耐心。一般情况,打坐的场所,中间会有佛堂。在开始前,人们先绕着佛堂跑圈。 「但我们这里没有。」师父表示,跑圈是为了活络胫骨,就像是游泳之前的热身运动。 「每个寺庙的规矩,可能不太一样,之后你看着别人怎么做,就跟着怎么做,一般不会不错,这个叫做随众。」

打坐有三种不同的盘腿方式,初学者可以选择最容易那一种。但都需要用布包裹腿,因为很容易静坐中,受到寒气。打坐是为了什么?师父用另一种方式回答:

「这比如,我们在这儿聊天,如果我想着过去的事,它确实真实发生过,但在此刻已经是不存在了,是虚妄的。你要是这时候想着,什么时候离开、该怎么定车票,但这是未来的事。我们正在这里,一块说话,这个当下,才是真实的。」

对于普通人来说,打坐是为了训练越来越稀缺的专注力。一炷香的时间,什么也不能想,确实太难熬。 「这时候,你可以数你的呼吸,从一到十。有时候,你数忘记了,不知道数到哪了,没关系,重新来一遍就好。你也不需要去记住,总共有多少个十。」

那天清晨,如师父所说,我们进入禅堂后,在黑暗中,开始跑堂,人们从早起困意中,快步走。在人群里,师父走得很快,如同一种决绝的赶路姿态。等来一声木鱼声,所有人站立在原地,不许动。随着另一声敲击,快速找到自己位置,开始一炷香的打坐。

常常,我会听到鼾声,师兄们告诉我,最开始会数呼吸的次数,但很快干脆放松起来。我发现,所谓的放空也很难,在打坐的时候,我无法停止想各种事情,这被称为「妄想」。那几天,我观察到,当某一个师兄也开始睁眼,观察其他人的状态时,差不多打坐也快完了——这也许是他忍耐的极限。

往往几分钟后,木鱼声响起,突然感觉身体属于自己,又可以动起来了。这让我想到中学的午休,铃声又一次响起,大多数同学都短暂睡了一觉,恢复了精神,而我努力很久,根本就没有睡着。

师兄们适应着腿痛,接着跑堂起来,不自不觉中天亮了。这之后,一天的功课才刚开始。

2.上山

正闲告诉我,她第二次上山时,也就是2017年1月,每天会有六柱香的打坐时间。但她并不感到累,哪怕因为认床睡不好觉,但白天没什么压力,反而觉得很安心。那两年,她正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如愿进入影视公司。她表示,影视行业正处在黄金期的尾巴,很快就开始衰落。

她如此形容当制片人的乐趣,如同看着一栋房子,从设计图、地基开始,慢慢成型。但公司参与的影视项目几乎都「黄了」,这不仅意味着工作没了意义,也影响了收入。 「也是发不出工资的状态,那时候很迷惘,我觉得人越迷茫的时候越不能急,因为你很容易做一个很错误的选择。」

那时候,她来到塔院当短期义工。师父给她起了法名叫「正闲」。师父告诉他,希望她可以身体是忙碌的,心却是闲着的。很快,她又下山,开始了第二份制片工作。这份工作几乎是第一份工作的重演——大多数忙碌的影视项目,最终都没有结果。

「工作压力很大,,导致我有一段时间去公司,每天早上我去坐公交车的时候,我就心想又要上班又要上班,整个工作环境也特别压抑,非常不开心。后来选择创业,是因为上班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你做什么都感觉好像出错了,感觉很多东西限制了你。」

很大程度上,和同学们一起创业,像是对不如意职场的逃避。他们打算做原创艺术戏剧,但没有创作经费,也做儿童戏剧教育来养活团队。创业不算顺利,正闲的经济压力很大,常需要家人经济上支柱,仅在北京房租就要五、六千元。

三年后,2020年1月,正闲又一次上山,那段时间她的压力很大,常会失眠,需要每晚吃褪黑素。很快,碰上了疫情,线下演出、教育市场几乎停摆,公司处于停滞中。那年四月,正闲又回到山上,当了两个月义工,仔细思考后,她决定退出创业,也退掉了北京的房子。

正闲告诉我,留在山上,更多是机缘巧合。她尝试过在四川一所大专院校,当影视制片课程的老师。每年,她五个月呆在四川,剩下大部分时间,她选择呆在山上,备课、做义工。去年,她决定结束这样漂泊的生活,作为北方人,她不太习惯西南小城的生活,无法长期生活下去。刚好这时候,寺院要开设更多禅修营,能给她一个工作的职位。

不知不觉,她在寺院呆了三年。她为很多人挂过单,这指的是居住在寺院,领好裤子、棉袄、床单、被套,有一种住在青年旅店的感觉。这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每个月有十五天,她和义工们需要服务来寺院体验禅修的师兄们,另外九天,她们要和来访的人提前进去网络沟通。

来之前,我对寺院的禅修有些担忧。因为在网上看到,有一些寺院会没收手机,早上四点就要起床,如果不遵守规则,会受到惩罚,或者被劝离。但面对正闲,以及其他一些义工,我从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压迫和严厉,诺那塔院很友好。

「佛教是一个大商场。」 师父如此回答我的疑惑。 「那么,各宗各派只是商场不同的专柜。每个人不同,如果世界上有84000种烦恼,那么也会有84000种药,你要去找适合你的。每个寺院的风格不一样,我们想接纳更多的初学者。这是受到净慧法师的影响,他提出了生活禅。很重要一点是,要先开方便之门,你要先让年轻人走进来。你不能一下拿很多规矩,把他们拒之门外。」

正闲告诉我,师父常会嘱托:「大家要有服务的精神,不能以一个执法者的状态去管学院。大家在观音殿吃饭的时候,要态度很友善地去提醒,不要讲话了,不可以翘二郎腿。有师兄还开玩笑,像是在看管幼儿园小朋友似的。」

对于正闲来说,在山工工作很有成就感。每月有几次「出香日」,她会去牯岭镇逛一逛,或者和师父们一起,爬山、去一处风景好的地方喝喝茶。

「这么多年轻人上山,他们带着问题来,喜欢这样的环境,包括人和人轻松的关系、师父对他们困惑的解答、周围的寺院环境,义工团队打造的氛围。当他们带着欢喜下山的时候,其实你内心会很有成就感,与在山下拿工资的感觉是无法比的。」

我问正闲,这个氛围具体指的什么?

「这需要人们自己来体验。」 正闲笑了一下说,「就和我们喝茶一样,我说这个茶是什么味道,你感受不到,不如喝一喝。」

3.来禅修的人

来参加短期禅修的人,大多数是上班族。很多人刚辞了职,想换一种生活来体验,有些趁着休假,想来放松一下。师兄阿灿告诉我,以前总想去看一次日落、看一看星空,但没有人同行,也没有动力。没想到这一次来庐山,实现了这些愿望。

阿灿在深圳工作了十年多,他很烦恼,自己一直是单身,并把原因归为个性内向、木讷。这几年,他参加过一些相亲,但都没有下文。对于家乡潮汕来说,1989年出生的他,非常晚婚了。

为什么想要来寺院体验?阿灿的答案和很多人一样:对生活太迷茫了。 2001年出生的阿松,在这期体验营里,是少有的学生。他留着长头发,盘了起来,长得像是电影里年轻的小道士。课堂上,阿松总对师父讲的内容很感兴趣,在晚上打坐前,常来帮忙收拾靠垫。阿松告诉我,来之前,心里有一点慌张,因为之前从没有在寺院住过。

很难说,阿松有什么样的烦恼,他说过去很大的痛苦,是来自父亲对他的强势,好在母亲不一样,愿意他找到喜欢的生活。初中的时候,他接触到一个课外老师,由此开始对文学有兴趣,喜欢沉从文、汪曾祺、仓央嘉措,期待未来能当一个语文老师。

但事与愿违,他没如愿考上师范类大学,而去了上海一所大学念会计。他谈到前女友,女友和自己很不同,对梦想很执着,一直往音乐上深造,想成为交响乐团的指挥。她鼓励阿松,不要限制自己。这让阿松想到了,从少年开始,就对佛学、古典文化的兴趣,但觉得自己离那些很远。

阿松说,自己更感兴趣形而上、真理的事物。未来,他可以接受一个很简单的工作,只要能养活自己,哪怕是扫大街都行。他也很想当一个出家人,但父亲与家人们肯定是反对的,所以只能等着未来不再有家庭的牵绊。阿松的口吻,有些像是少年动漫的片段,「说一句很自大的话,我不希望众生受苦。」

另一个来禅修的女孩,听了阿松的故事,有些不以为意。她马上大学毕业,因为论文答辩,她提前结束了寺院的禅修体验。她认为,阿松根本没什么真的困境,只是一种少年般心气,故意又一种迷惘、忧愁。而她,作为一个「转大人」的毕业生,则要面临考公还是找工作的抉择。

师父认为,阿松保有一种天真、理想主义,是一件很好的事。 「很多人,都觉得童年没有烦恼,其实是错的。每个人,每个年龄段,都有自己的烦恼,这样的情绪是真实的。我们不能用一个过来人的眼光,去看待另一个年岁的人。」

4.夜话

上班的人,也有着各种各样的烦恼。师父认为,尤其是疫情之后,很多人失业,工作也没那么好找。在寺院的最后一晚,是普茶夜话,人们可以问师父任何问题。

那天晚上,师兄们写下了很多字条:1如何找到奋斗一生的理想。 2.时常在向上拼搏,和直接躺平之间挣扎。 3.人该如何接受现在的自己。 4.如何化解坏情绪5.面对学历很自卑,怎么调节? 6.如何面对分别的难过? 7.你相信命中注定吗? …….

一些问题,师父答了很长时间,有些他很简短地回答。有人问,分手后放不下对方怎么办?师父很快说:多想一想对方的缺点。谈到该怎么化解坏情绪,师父表示:当认为情绪和欲望是虚假的时候,它就不会困扰你。

那么,如何接受现在的自己?

「在场的都是死刑犯,只是缓期的时间不一样。要珍惜放下,不空过时间,也不认为有什么放不下。」

那天晚上,师父说了很多,最后分享了一个心得。关于下山后,人们得以在日常生活中继续修行。不是冥想,不是打坐,甚至不是要求和在寺院一样,三餐要定时吃。只是一件很简单又很难的小事,每天在一个固定的时间起床。只设一个闹钟,不能赖床。

「先从生活的自律开始,从可控的事情开始,也许要求几点睡觉,总会碰到加班、聚会。但当你决定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哪怕睡的再晚,困到不行,也先起来洗脸、刷牙,再睡个回笼觉也行。所谓修行,就是修正我们过去错误的行为、不好的行为,修行是一种行动。」

第五天,不少人提前离开了,领着行李箱,要去赶最近的一班高铁。这些人,大多是请假来的,在寺院休息的时候,他们常会拿着手机进行工作沟通,脸色紧绷。阿松没有吃午斋,他选择步行八公里,从好汉坡下山。他会坐下午高铁,回上海继续念书。阿灿决定暂时留下来,当下一期禅修体验营的义工。几天后,他给我发了一条视频,画面是雨雾中的山景。

往往,人们下山后,一样会碰到更多的生活上困恼、不顺心的事情。如同我们,长途旅行之后,又重新回到高铁车厢,进入地铁站,听到全家便利店的迎门声时,会感觉不久的那些天,像是午睡的梦,一种轻盈又遥远的回忆。

END

本文发表在《nowness》2023春季刊,以上为作者版本。

*段1一炷香的师父,与本文另一个所述的师父,是两个人。

*本文采取一种接近平视的视角记录。因此也沿用「师兄」的称呼,但作者并不认同这样有违当代性别平等的称谓。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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