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噩夢

從小到大，我最害怕的考試題型就是作文，一碰到作文就犯怵，幾乎遇到任何命題都感覺根本寫不出來，只能硬編瞎話來湊字數。我的作文分數，大部分時候就只比及格線高一點，偶爾獲得較高的分數，還是因為批卷老師大發慈悲。

小學的時候，老師要求寫週記，還必須是敘事文。每週寫作文時，我都會備受煎熬。我的生活非常平淡，除了學習就是閱讀，根本就沒有什麼值得記錄的事情，而且我完全想不起來這週發生過什麼事情，於是只能瞎編一段經歷，然而這對於經歷匱乏的人來說，同樣是個艱鉅的挑戰。

曾經寫過兩篇種植物的作文，分別是種豌豆和葵花，都是假的，實際情況是無論種什麼植物，我埋的種子連芽都沒發過，或許是我不小心選了熟的種子吧。這還是受真實經歷啟發編的故事，而可以提供想像空間的記憶還少得可憐。

後來看的範文多了，我開始依照其中的套路寫作文。

老師給我們看過一篇寫觀魚的範文，還鼓勵我們學習範文的模式和內容。我在一次考試中套用過範文內容，得到了不錯的分數，還有其他同學做了一樣的事，也受到了老師的表揚。

我寫的遊記類作文，內容基本都是去一個公園遊玩。春天寫鳥語花香，夏天寫池塘蛙聲，秋天寫西風落葉，冬天寫風箏飛舞——深圳不下雪，只能委屈市民大冷天出來放風箏。後來語文老師甚至問過，為什麼我每次寫作文都是去公園，難道沒去過別的地方……確實，我的周末常是在書中的世界神遊度過。

就這樣，我靠編造和抄襲勉強混過了小學，不過在11歲那年，發生了一件深刻影響我人生軌蹟的事情。

我開始寫小說，嘗試以文字來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在創作小說時拋開了所有束縛，不受時間和題材限制，也不用顧慮他人的評價，唯一需要在意的就是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是否被真實地表達出來，而這恰恰是寫作文所不需要的。我首次體會到了寫作的快樂，隨心所欲地寫作帶來的精神享受甚至不亞於閱讀一本好書。

從此寫作就成了我最喜歡且擅長的表達方式。然而，我對寫作的愛，結合我對真實的執念，讓我逐漸難以接受寫作文時的編造和抄襲行徑。我無法接受自己不真誠地運用文字，至少在寫作時，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真實想法。這一原則讓我在後來的學習生涯中更為煎熬，但至今也沒有被放棄。

初中同樣要寫週記，但不限制週記題材。我一般會寫一件事情，針對其展開批評，例如，命題作文會阻礙學生進行自我表達，打擊學生的創作熱情；有些人當面待人熱情，背後卻抱怨不斷，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麼虛偽；如果家長希望孩子喜歡閱讀，就應該讓他們自由地選擇書籍。這類作文，從未得到表揚，但也從未受到批評，於是我就愈發放肆了。初中時期的“巔峰之作”，是在一篇考場作文中直接批評了語文老師，寫了一通怨言，然而語文老師讀完後沒有生氣，後來我們還能和諧地談天說地。

初中時的作文，雖然發揮空間較大，但是評分標準並沒有放寬，我的作文大多得不到高分。後來我多次被老師警告，必須按照批卷人的偏好來寫作文，不能過於隨性。我理解老師的想法，不過最後也沒能聽她的勸，現在想來，是有些辜負她了。

高中的作文，恐怖程度比起此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所經歷的考試，作文命題往往十分無趣，而內容也沒有可供自由發揮的空間，甚至連形式都要符合規則。或許不同學校的教學方式會有所差異，並非全部都如此刻板。

不過，我在高中寫作文的次數並不多。因為高中時期心理狀態極其低落，且長期失眠逐漸影響精神控制力，所以作業和考試中的作文，大部分是沒寫的。少數在規定時間完成的考試，作文也基本是胡亂寫的，考完就忘了自己寫了什麼，也不知如此糟糕的作文為何能夠及格。

儘管完全無法應付作文，但我在高中時並沒有像初中時一樣隨性，寫出的作文基本都不違反規則，只是水平很低罷了，畢竟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連創作和閱讀的精力都沒有。唯一一篇發洩真實情緒的作文，在不離題的條件下批評了教育現狀。這篇作文分數遠低於及格線，是我學習生涯中獲得過最低的作文分數了。

我一直厭惡作文，這份厭惡沒有隨著時間流逝而減輕，近幾年還增強了。即使不考慮個人恩怨，從教育的角度去看待作文，也必須給出負面評價。

所謂作文，究竟是要培養和考察什麼呢？

文學功底？

依我之見，培養文學功底需要大量的閱讀積累和一定的創作經驗。然而，在學習壓力持續增大的時代背景下，對學生而言，閱讀並不是能夠得到普遍支持的事情。創作需要一段時間的沉浸和斟酌，而非自發性的寫作難以令人沉浸，極短的時限抹消了斟酌文字的機會，所以創作與寫作文是不相容的事情。現在的作文訓練，與其說是在提升學生的文學功底，不如說是在扼殺學生的文學才華。

思辨能力？

現在的作文命題普遍缺乏開放性，學生可以選擇的角度很少，而且不能自由地表達思想。倘若作文缺少正能量，或不符合批卷人的偏好，學生還會被指責不懂審題。在作文的視角、觀點和形式都已經被決定好的情況下，真實而深刻的思考是很難擁有存在空間的。

溫順程度？

既然創作能力和思辨能力都無法獲得充分的開發，那麼作文的主要意義大概在於考察學生的思想傾向或服從程度吧。普通學生若想獲得較為理想的分數，即使不認同作文命題中的觀點，不喜歡僵化的論述模板，為了保險也必須迎合主流偏好。如此，雖不見得能選拔出擁有特殊才華的人，但能保證思想不純正又不願意接受社會規訓的人無法獲得優勢。

作文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也給無數學生留下了深遠的負面影響。作文抹消他們的個性，打擊他們的創作熱情，阻礙他們發展文學素養，完全與其表面的正向教育意義背道而馳。

未來，作文仍將繼續折磨和摧殘弱勢的學生，目前看來，這一趨勢沒有緩和的跡象，反而在逐漸增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