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村」消失了,但北京留下了温州味道

赵景宜
·
·
IPFS
·
「温州蒲岐饭店」,像是当代历史留下的痕迹。

1984,1995,2014,这是北京「浙江村」的重要年份。概括来说就是,「温州人来了,更多的温州人来了,大多数温州人走了。」 近几年,许多温州餐厅都消失在了北京地图上。在海户东路,仍有两家餐厅在营业,一家生意萧条,一家受到了本地人的欢迎。但相同的是,除了温州风味外,它们已经和浙江村没有关系了。

从北京大红门地铁站下车,穿过凉水河,没一会儿就到了海户东路。在海户东路和丰海南路的交界,汇集了地道的温州餐馆。

这里已经没有往日的热闹,但过去的痕迹仍然一息尚存。大红门服装商贸城、新世纪服装大厦、天雅女装大厦、京温大厦孤单地矗立在四周,临街开着服饰、辅料、衣架专卖等店铺,有些已经处于关门状态,商贸城内也少有客流。而在通往南三环的主路上,一座人行天桥有些特别。为了方便拖货的电动三轮车通行,天桥的无障碍通道修建得格外宽阔。

吴存兰见过这里的繁荣时刻。中午12点,饭店没有来客人,她和丈夫就坐在桌上,喝茶、玩手机,两个人都已经六十多岁了。温州蒲岐饭店是一家快餐店,同时也卖热炒,在北京开了20年了,店名来自温州乐清的蒲岐镇,过去的食客多来自附近商贸城的店主和批发客。

尽管没什么人光顾,但吴存兰和丈夫还是准备了30多道快餐,有冷盘、小炒、烧菜,保温箱里盛放着蒸平鱼、蒸黄鱼、芹菜炒鱿鱼、咸蛋黄蒸肉末、虾籽红烧肉、百叶塞肉……每盘价格在10元到25元不等。这种快餐模式在浙江沿海城镇十分普遍,吃得丰富,也免去了自炊的麻烦。如果尽兴,食客们还能点一瓶「雁荡山」,这是一种温州本地啤酒,在乐清尤为常见。

「以前来的顾客,有一半多都是温州人,现在人都走了。没什么大生意。」吴存兰称,以前批发市场的早市人多,交易从清晨5点开始,又在11点多结束。大红门早市在2005年初建成。它并不是露天市场,批发交易在一栋大厦里进行。最多时候,这里共有7000多个从业者。尽管一直以来,有批评声音指出早市造成了交通堵塞、垃圾乱堆等问题。

早市的人潮褪去,几乎是戛然而止的,但也有征兆。实际上,服装商贸城的萧条,电子购物的冲击有限,也和北京的转型有关。 2014年开始,北京决定逐步清批发业态,关停与转型包括北京动物园、大红门在内的批发市场。嗅觉更灵敏的温州商人,更早就离开了北京。 2017年5月,果园村张贴了「早市关停公告」,要求商户在两个多月内完成腾退。飘荡在外的温州人都是哪里有机会就搬去哪,过去做批发、档口生意的有不少已经转入了河北涿州、永清等地。

温州人走后,留下的地方风味餐厅,陆续消失在了北京地图上。 「温州蒲岐饭店」,像是当代历史留下的痕迹。五年前,吴存兰每天能进账一万多元,当时店里还雇了十来个人帮工。而近一年来,饭店营业额好时一天有三千多元,差时只有一千多元。

在「温州蒲岐饭店」几米外,留下来的「虹桥海鲜面馆」要幸运的多,口味被更多外地人接受。它们看起来有着不同的命运,但相同的是:除了食物本身外,它们已经和浙江村没有关系了。


温州的食物记忆

虹桥海鲜面馆的店主侯银燕,和吴存兰夫妇是老乡,他们都来自乐清市南岳镇的同一个村子。面馆是2009年开的店,店名「虹桥」也是乐清市的一个镇。侯银燕回忆,以前马路对面就开着两家温州快餐店,附近还有一家温州大肠面,但现在早已经物是人非:「原本我们这一小块地方就有那么多店,但5年前,这些店都倒闭了。」

早上11点开始,面馆就涌来了顾客,两层楼都能坐满。这时候,侯银燕和丈夫会在后厨忙活,他们还雇了自家亲戚,7个锅同时爆炒、热汤。一直到下午3点,食客才变少。面馆的菜单很简单,面食一共只有7种,主食可以换成米粉、年糕。除此之外,还有猪头肉、猪耳等凉菜。

冬天,面馆会供应甜品核桃糖;夏天。客人在店里则能买到橘子水、葡萄水。这些饮品做法简单,都是用现成的水果罐头兑水调配自制,却有一种「温州制造」的精髓。历史上,温州并不是一个有名的城市,它发迹于近几十年——一个由代工厂组成的经济体:比如说生产一批裤子,温州制造不求做好,只求满足订单的客观需求。

某种意义上说,温州制造擅长「盗版」和「重新发明」。在温州街头,经常出现这样的门店:在卖文具和杂货的同时,还兼卖充满香精味的「台湾奶茶」、橘子糖水等自创饮品。这些饮品的口感并不如工业化生产的饮料或时下流行的「手摇茶饮」,但温州人还是愿意去模仿和自制。

特色海鲜面是虹桥海鲜面馆的招牌,汤头非常鲜美,碗中有几条油炸过的弹涂鱼(也叫「跳跳鱼」)、十来只虾、墨鱼须、文蛤、牡蛎、丝瓜、鸡蛋薄饼。侯银燕称,大排面的汤底是事先熬制好的高汤,但海鲜面的汤是现点现做的。厨师会在锅里先翻炒海鲜食材,再倒入一碗量的开水。等锅里烧开、汤也熬出颜色以后,厨师才会放入面条一起煮制。 「普通的海鲜面,用料少一些,汤相对也淡一点。」侯银燕说道。海鲜面的味道、价格因此也和其他汤面有着明显差异。

除了北京,浙江的绍兴,江苏的江阴、常熟等地方都有「虹桥海鲜面馆」,温州人在外开饮食店,似乎很喜欢以家乡小镇命名。温州人喜欢吃面食。在温州,敲虾面、索面汤、猪脏粉都很常见。海鲜面在当地叫做「清江三鲜面」,主要由虾、鱼、牡蛎组成,其余海产搭配按照渔获和季节而定,充满变数。


温州也是个陌生的地方

对侯银燕来说,家乡温州反而才是陌生的地方。 1994年,16岁的侯银燕从村子来到北京,在亲戚的五金店里打工。她在北京的「浙江村」度过了青春时期,也在这里认识了丈夫,然后结婚、生子。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些点点滴滴也变成了遥远的回忆。

「浙江村」位于丰台区的南苑乡一带,遍及凉水河两岸。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最早一批温州人来到这里,他们租住当地居民和农民的房屋,开始了服装买卖等生意。浙江村人数最多的时候,有近十万温州人居住在这里,并因此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聚居区。随着北京城市发展,浙江村早已成为历史。

「这里以前基本上都是平房,马路很窄,住的人又多。京温服装城每天关门以后,很多人就会骑着三轮车回家,路上密密麻麻。」侯银燕回忆,不少温州人也在浙江村里做起了老乡的买卖,村子里有很多小餐馆、五金店、副食店。 「我和老公是在这里认识的,他就在我们家对面开干洗店。那时的人,开个小门面,里面铺个床,就直接做起生意了。」

干洗店基本上只在冬天有生意,侯银燕也试过在早市卖服装,但最后却想到了做餐饮。夫妻二人有过一番盘算,之所以决定开面馆,是因为面馆不需要投入太多资金,也不像普通餐厅一样要备太多菜,整体上风险可控,经营压力不大。他们回到老家,先是在镇上学做了海鲜面,然后开了家门面「很小很小」的面馆,「先熟悉一下,练练手艺」。

面馆从老家搬到北京之后,有些食材还是离不开温州。尽管店里的大部分食品都来自北京本地,但有两种海产品则是从家乡运来。每天中午,货运车从温州出发,一路行驶二十多个小时,赶在清晨时分抵达北京大红门。侯银燕介绍道:「弹涂鱼和牡蛎是老家那边的。我尝试过其他海域的牡蛎,但口感总是沙沙的,不如温州产的柔软。弹涂鱼是野生的,很鲜嫩,其他地方要硬一点。另外米线和老姜也是老家带的,总觉得味道要好一些。」

侯银燕现在很少和老乡们聚会、打麻将,自从开了店,她成天都窝在面馆里。她有两个儿子,一个还在读高中,一个刚大学毕业在杭州做房产中介。儿子们都在温州长大,偶尔放长假会来北京,短暂地和父母一起生活。 「做这个行业带不了孩子。我们也是外地户口,想在北京找学校很困难。」侯银燕觉得,老家更适合两个儿子,「他们在温州长大,一路走过来,更顺其自然。男孩子也能早些独立。」

「再赚不到钱,我们就回家养老了」

如果明年还是赚不到什么钱,吴存兰打算就此关店,回老家养老算了。一起开了十几年餐厅的合伙人去年就离开了,只留下了「蒲岐」的招牌。吴存兰和丈夫的老家南岳镇离蒲岐镇很近,他们在靠海的位置买了间三室一厅的商品房。

吴存兰和丈夫已经在北京生活了快30年。一开始,她和老乡住在五道口,在民房里缝制童装。那时候市场很景气,只要衣服能做好,就不愁没人来收。 1989年,他们离开北京前往山东,一直待在那儿做了9年多的服装生意。 「我们没什么文化,太老实了。门市管不过来,利润都让服务员吃掉了。」

回北京开温州饭馆在当时看来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时候,浙江村的「服装摊一条街」正在逐步变成大红门批发市场集散地。这种变化,人类学家项飙在《跨越生活的社区》清晰地有过记录:1984年,浙江人来到北京,从摆地摊开始。 1988到1992年,以温州为代表的商人,在大红门快速扩张,发展了丰富的布料、辅料、劳务市场,「浙江村直接地把老家和北京连成一体」。 1995年,温州人在大红门生意一度被清理,但很快协调出了市场规范化的共识。

扩张并没有停止,而是加速了,越来越多的温州人涌入北京。不止是服装批发,围绕着批发市场、温州人的服务业变得蓬勃起来。对于后来的温州人来说,或者批发、档口生意竞争的失利者,去开一家家乡风味餐厅,这是一个理性、实际的选择。

吴存兰告诉我,这么多年下来,饭店请来的厨师没有温州人,他们大多来自四川、河南。 「温州菜并不复杂。厨师们都很聪明,告诉他们调料、口味,多试几次,就学会做了。」除了快餐之外,温州蒲岐饭店的热炒收入也颇为可观。热炒没有菜单。冰柜里摆满了各类蔬菜、猪血、猪肠、排骨、鸡肉,以及墨鱼、剥皮鱼、鮟鱇鱼等海产。食客们自行选择食材,交代一下口味,后厨就会三下五除二地端上菜来,丰俭由人。如果是第一次光顾,或碰到昂贵的、陌生的食材,最好事先问清楚价格。

前几年,吴存兰和丈夫一直住在饭馆附近不远的平房。月租两千多。去年,为了节省房租,他们干脆搬到餐厅二楼。房间在楼梯入口,几乎和3个包间挨着。他们睡在高低床上,屋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墙上挂着三代人的全家福,除了吴存兰夫妇,其他人都不在北京。

「我生了一个女儿,嫁到澳门去了。儿子在老家,有三个小孩,比我们生得还多。他之前在缅甸做玉石生意,因为疫情,只能回老家了,现在做些水电类小工。」吴存兰说道。

骤眼一看,餐厅的二楼给人一种农家乐旅馆的错觉:包间内陈设古旧,为防止墙皮脱落而贴上的淡灰色墙纸上画满了漂亮的树叶图案,空调的下方则挂有一张「招财进宝」的书法牌匾。入夜,一群温州商人或许会来到这里,一边喝酒、吃饭,一边讨论著最新的赚钱方式。服务员忙进忙出,非常热闹。吴存兰摇摇头,刺破了这个幻想:「现在早没人来了,浙江人都走了,吃热炒的就更少了。」

吴存兰在招待客人喝的茶水中加了红枣片,味道甘甜。和中国南方很多地方一样,待客喝茶是一项重要的传统礼仪。无论生意好坏,饭店每天都会煮一大壶茶,送给食客品尝,像是做日课一般。



END

本文首发自《新周刊》,编辑周小C。

CC BY-NC-ND 4.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赵景宜my land is your land.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

爺爺

和媽媽一起返鄉

我們如何面對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