鸚鵡與倉鼠
鸚鵡與倉鼠

寫些生活、隨筆、雜談,與你分享美好的時刻

吉川

人生有酒,泪就少一些;风雪中藏有泪,孤独就重一些。

他是吉川,五十一岁,日本人,有着一头标准的地中海发型与约154公分的身高,还有笑起来有些缺牙的灿烂笑容。简而言之,吉川的外表就像日剧里常出现的中年大叔。

吉川走起路来有驼背与摇晃,半眯着眼就像昨晚喝的酒还没醒,走在早晨半融雪的地面,时而随兴地跳起北海道男人才会的华尔滋。我也曾试过,不是出于自愿,但每次都会摔个四脚朝天,或是差点倒擦插在路旁的积雪里。

于是吉川就会哈哈大笑!

随即吉川会伸出手,邀请我一起跳,但我总是不愿意,所以很快又摔个四脚朝天。

吉川是在北海道洞爷湖畔的温泉旅馆工作,这间旅馆的历史据说比他两个爷爷加起来还要老。日本温泉旅馆的工作多半是以男女区分的,除了厨房与柜台,男性要负责对内的工作,清洗浴场、铺床、锅炉设备检查等各种粗活,而女性多数是对外,接待客人等的大小事情。

但对吉川而言他的工作只有一个,便是在工作之余,在休息室吞吐烟圈。

这也并非吉川是个会在工作时偷懒的人,他非常地严谨、仔细,甚至连一根毛发也不会放过。对于我他总是不放心,每次巡视过后都会指着某处说道:「看!还有头发。」我说:「在哪呢。」他回:「在这儿啊。」于是我们凑近了看,近到两个人点的脸都要贴到地板上,这才看见那一根细发。

吉川有一个至今难解的困扰,我们总会严肃地在休息室内讨论著,关于为什么旅客总是穿着室内脱到浴场而不是放在鞋柜里,或是得披着一条毛巾到浴池内。为此他还曾立过看板、张贴过公告,从一张A4纸到一张海报大,吉川还会苦着脸问是不是他中文太差。

我很难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那可能是我日文不够好,亦或是这个题目太难,于是我们只能用不失礼的微笑解答。

他们终有一天会明白的,我想。

但在那之前绝大部分入住的日本客人都会与柜台确认好时段,避开那仿佛灾难降临的浴场之乱。

我喜欢洞爷湖的湖畔,不论是立于近处的中岛,或是只有在天气好时才能看见远方的羊蹄山,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小富士山。只是每当下雪时往来的恋人就会变多使人嫉妒,所以我总在天气晴朗时企图独占,从淡蓝的的天空到透亮的湖面。

吉川不喜欢风景与雪,尤其是在大雪过后,他会眉头深锁地拿起雪铲,清除那些在旅馆前方的积雪,一边抱怨着。就如同吉川不能理解为什么旅客对道路旁的雪充满兴奋甚至尖叫,当孩童像是征服一座小山般地在积雪上大喊,吉川总会透过休息室旁的小窗窥视着,并深吸一口手里的烟。

我想很快旅馆的工作人员就会急促的跑来,敲响休息室的门,要求吉川重新整理积雪。而吉川也会毫无例外地站起身,啧舌道:「喔,雪!」

吉川很爱喝酒,如果人体内有80%是酒水,那吉川身体内可能就有80%的酒精。每次不论他邀请我去吃拉面、吃烧烤、或吃任何料理,他都会先点一杯啤酒,甚至再来好几杯,问他是否要吃点什么,他便会笑着说自己有酒就够了。还记得有几次到吉川宿舍的小房间,那里也堆满一袋袋喝完的啤酒罐。

吉川还喜欢在喝酒后比赛跑步,那时的他腰也不弯、脚也不滑,两条小腿在雪地上跑得没影像会飞似的。我从来没赢过,每次输了都要再续摊,等睁开眼的时候,不是抱着马桶哭,便是没盖被子被冷醒的。

等到休息室时,吉川便会指着我笑着说:「你还太年轻了。」

吉川是离过婚的,这不是一个秘密,旅馆里的人都知道,就唯独他一次也没提起,我也忘记是从谁哪里听说的。近年来日本人在中年后离婚的比率也有增加的趋势,尤其是当子女长大离家后。

有时在空班我们会载着旅馆囤放的垃圾到隔壁小镇垃圾场处理,吉川说这会比请人来收要便宜很多。每一次的垃圾行,吉川都会顺便介绍当地的人文风景,或问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或是想吃的东西,尽管停留的时间不长,却总会让人期待。

我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父亲,与年幼时相似的经历,只是近年我们已经很少见面,别说是一起吃饭,就连电话都没接过几通。他总谈论他的理想,而我有我的坚持,最终只剩下比雪还冰冷的沉默。

位于宿舍后方有一条小径,每当下过雪的时候小径都会被掩盖,吉川有说过最好沿着小径走,因为一旁的积雪有时很深,尤其是大雪过后,深度会超过腰部以上。

吉川经常会笑着谈起自己被雪埋住的经验,或是旅客被困在雪中的遭遇,他总是劝我要小心,尤其是远离人潮的地方更是要注意,不然可能扯破嗓子都没人听见。

有时我会站在小径上,凝视着一旁的白雪,很难想像雪积累的有多深,或是在比雪还深的地方会有什么,我猜想可能会是一种冷得刺骨的孤独。我曾在学雪积的没那么深的时候躺在上头,还请宿舍的同事从高处拍了一张照片,但果然除了冷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亦可能是我并不明白孤独。

旅馆大部分的工作都很幸苦,日本传统房间不像西式是早上就整理好,而是等客人入住吃完饭后铺床,早上起来吃饭前收床,替客人铺床或是收床,那总会让人大汗淋漓,尤其是团客一次入住,要接连处理十几间房间时。

清洁浴场或刷洗浴池的工作也不简单,由于温泉富含矿物质,多半会沉淀或是结晶,是要用特殊洗剂刷洗。此外每日地下室的过滤水质的过滤器也必须更换洗净,不然流出来的温泉水就不会是清澈透明的,而是污浊带砂。旅馆的老板很重视这点,即便吉川休假,他也会回到旅馆内巡视水质。

我想人心也是如此,虽然内在看不见,但时间久了就会累积,最终反应在身体或是行为上,所以必须时常审视自己,减少内心的压力,或是负面情绪。

我还是得再次提到洞爷湖的风景,尤其是早晨,从宿舍走出,当金黄色的太阳时,洒落在雪白的山坡上时,那真的会让人看得出神。

虽然吉川不喜欢团客,或是不懂礼仪的旅客,但当每次当外头大批游客被旅馆工作人员送上游览车,并鞠躬行礼时,他从休息室的小床窗看出去,脸上表情是复杂的。吉川说过这是日本的礼俗,且如果没有这些团客,旅馆是很难经营与生存的。

在台湾的餐旅业似乎亦如此,不同的是一个是在地的想要求生,另一边则是为了抢观光客从各方进驻。

在这里大部分的事物都有着很长的距离,像是找一个超市要好几公里,绵延的山峦看似没有尽头。与日本人的相处似乎也是如此,与其他同事主要都是工作时的寒暄或问候,而下班还有聚在一起的多半是应酬。在其他场合时,像是找路、询问事物,对方不一定会停下来听,就算是服务人员,也是点到为止,不像在台湾时,人们会主动热心的帮到底。

有时我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较好的,像工作时我就比较喜欢日本的公私分明,但在遇到麻烦时我又怀念台湾的那种热心亲切。吉川算是我相处过比较特例的人,但亦可能是我接触的还不够多。

另一方面我也想念拥挤的台湾,每走几步就会有的餐厅,或是便利商店,那是真的方便。还记得吉川问过台湾的特色是什么时,我毫不犹豫地说起超商时,他傻愣的表情。

吉川对台湾印象最深的是救灾,尤其是311大地震,提了好几次,还坚定地表示日本是一个懂得之恩回报的国家,他自己有一天也想帮台湾人做些什么,还经常与我讨论台湾有关的大小事情。

我曾向他推荐来台湾的旅行,但似乎还缺少一些诱因,可能是酒,或是我该坚定地表示自己能带他一起旅行,可惜那时的我还是缺少与他一样的勇气或决心。

吉川有着一项特长,那是只有我才见识过的。我曾买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起初是保持着学一些日文的想法,但却没想到当那本书放在吉川手里,从他口中缓慢吐出我是猫时,我仍清晰地见到吉川化成一只巨大的猫,他带着我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奔驰。

吉川是很会说书的,那远比我听过任何一堂的语文课都要有意思的多,我不清楚他过去的工作是否与其相关,亦或者他真的是一只藏身在洞爷湖畔的猫妖。当然,这一切也可能是酒精施展了魔法的缘故。

我还记得最后我要离去前,吉川带我去了那间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神秘小酒馆。他一边自豪地拍着我的背,一边向酒馆的妈妈桑介绍我这个远从台湾来的同事。酒、音乐、昏暗的灯光与陪酒的女性,吉川说这是大人忘记烦恼与忧愁,不外传亦不能对自己若爱之人表达的秘方。

吉川还说,不能记得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如果不在早晨醒来后忘记,那么灵魂将永远被困在这里,流连忘返,直至穷困潦倒,妻离子散。吉川说这点很重要,要藏在心里,不能忘记,就像是自己的名字,或是自己来时的地方。

那晚吉川喝了很多酒,我必须搀扶着他才能站稳,我不清楚那算是人生的重量,或是一个中年男子内心忧愁的沉重。那也是唯一一次我们在雪地上跳起两人的北海道华尔滋。

关于吉川,其实我知道的很少,尽管看似能说的很多。但不论我在怎么能说,也很难改变在他人心里,吉川就只是一个普通中年大叔的事实。

吉川也说的没错,虽然我忘记了那一晚,却还经常想起在洞爷湖畔时发生的故事,尤其是当我看着那张身处于白雪之中的照片,在那比雪还深的地方,我似乎明白了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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