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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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的,不见得比卖小笼包的高明

「倦怠社會」哲學家同你講,擺爛才是唯一的自由之道

自我剝削比外在的剝削更有效率,因為它伴隨著一種自由的感覺,一樁成功的許諾。但很不幸,那大概率是些騙你賣命的幻覺。


《倦怠社會》,作者韓炳哲,一個韓裔德國哲學家,在德國留學時痴迷海德格爾,最後皈依了德國國籍。不知道韓國人會不會罵他二鬼子,我看不懂韓文所以我也不知道,懂的朋友可以給我科普一下。

韓炳哲是個63歲的老哲學家了,但我們都知道在哲學這個行當裡,活著就能算年輕。所以他也很關注當下年輕人們遇到的問題,動不動就教年輕人怎麼擺爛,為什麼要擺爛,擺爛可以過上多麼美妙的生活。

他寫《愛欲之死》鼓勵現代人少談金錢多談戀愛,《在群中》號召大家下班立刻關微信失聯,而今天我們要詳細聊的《倦怠社會》,整本書就一個中心思想:

兄弟們別捲了,擺爛才是唯一的自由之道。


1、今天,你剝削自己了嗎?

韓炳哲是怎麼論述這一思想的呢?他首先拋出了貫穿全書的基本觀點:

現代社會已經從規訓社會向功績社會轉變。

規訓社會是福柯曾經下過的一個定義,指社會中的主要成員在各種禁令的規訓下生活,可以簡單理解為有個大爹一直舉著鞭子,告訴你什麼應該做什麼不能做,做錯了就抽你一頓,讓你長長記性。規訓社會的代表性場所是醫院、瘋人院、監獄、營房和工廠。

而在功績社會,不但沒有大爹抽你,而且你還被告知獲得了自由,該去追逐美好人生了。但整個社會對美好人生的定義高度趨同,總的來說就是:更快更強更有錢。這一套標準潛移默化地融入了教育、媒體和日常生活場景中,成為社會無意識,最後又喬裝打扮為個體的理想追求。

也就是說,你在自己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已經完美成為了功績社會的一員,即使沒有一個爹天天拿鞭子抽你,你也會自發地去追求更快更強更有錢,追求功績最大化,根本停不下來。當社會的絕大多數人處於這樣一種狀態,就是所謂的功績社會。功績社會的代表性場所是健身房、辦公樓、銀行、機場、購物中心。

規訓社會是由“否定性”主導的,“不允許”和“應當”這兩個關鍵詞控制著社會運行,農民就安分做農民,當官的就子子孫孫再當官,社會藉此維持穩定。

而功績社會是由“肯定性”主導的,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我能夠”“我上我也行”,寒門也能出貴子,農民也能發大財,我要努力健身成為更好更自由的蛋白仔。

從單純的整體效率來看,當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功績社會比規訓社會更有效率,自我剝削比被人剝削更加高效多產,因為它伴隨著一種自由的、掌控人生的感覺。

但韓炳哲認為,那種自由的另一面是更深層次的壓抑。規訓社會因為外部壓迫,所以常常造就罪犯和瘋子,但那還是自身與外部世界的對抗。功績社會卻是自己壓迫自己,把自身變成抑鬱症患者和厭世者。

這其實很好理解,因為規訓社會下,人的精神世界接受了太多否定性,就想要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反抗社會壓迫,來證明自己肯定自己。但功績社會的問題恰恰是肯定性和積極性太多,所有人都在鼓勵你繼續努力、奮勇向前,並承諾你將獲得成功,這驅使你在沒有外力逼迫的情況下不斷自我剝削。

而當你把自身的情緒和精力剝削一空,無力繼續工作時,可能性就喪失了,抑鬱症在長久的疲憊中爆發,導向一種譴責性的自我毀滅和自我攻擊:我好emo,我是個廢物,我什麼都做不到,我不想活了。

所以在馬克思那個時代,工人受到壓迫尚有反抗的慾望和可能,哪怕是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但在後馬克思時代的今天,反抗精神成了稀罕貨,因為人們要反抗的不是規訓社會的外在壓迫,而是功績社會下內化為理想追求的自我剝削。面對自我剝削,你連反抗的對像都找不到,只能在挫折中自我責備、陷入抑鬱乃至於精神崩塌。


2、無聊,我勸你感受

功績社會帶來的另一個問題是,人類的注意力結構被迫發生了變化。快節奏的工作要求你形成一種“超注意力”,能夠“不斷地在多個任務、信息來源和工作程序之間轉換焦點”。

技術崗位可能還好,但行政崗位或者創過業的朋友應該對“超注意力”這件事體會很深,每天要處理的工作瑣碎繁雜,列成清單得有好幾十條,但大多數工作都不需要投入太深的精力思考,只需要你能夠保持快速切換的狀態就行。和王總聊完和馬總聊,和設計師聊完再和文案聊,公司的團建餐廳和活動地點也要你去聯繫,好像一部手機和一張嘴就是你的本體,堪稱自我物化集大成者。

韓炳哲認為,超注意力的出現是一種人類向動物的退化,事先聲明這是他說的,不是我在罵你們退化,你們如果罵我我就全部反彈。

超注意力是原始人類或動物的求生必備技能,在叢林裡捕食的同時要注意周遭環境,以防止自己被吃,也保護伴侶和孩子。而今天的人類大規模進入這種狀態,使得整個社會越來越像一個捕獵的叢林,而不是舒適安全的生活區域,人的精神始終維持著高度緊張不能停歇,這加劇了當下社會瀰漫的焦慮和不安。

更重要的是,這使得很多人喪失了“深度注意力”,或者說“深度無聊”的能力,瓦爾特·本雅明把這種深度無聊稱作:

“夢之飛鳥,孵化經驗之蛋”。


經驗是已有的,蛋卻是新生的、新創造的,一味積累經驗只會重複或加速已經存在的事物,而只有深度無聊才能創造全新的文化,也就是本雅明所說的蛋。

例如我們都有過類似的體驗,朝一個目的地行走時感到無聊,就會選擇加速行走來盡快結束無聊,或者邊走邊玩手機來逃避無聊。但那些對無聊更有耐心的人,漫無目的享受散步的人,可能會意識到是行走的方式帶來無聊,從而發明一種新的方式,如將行走的步伐改為跳舞。

花哨的舞步對到達目的地毫無幫助,不符合績效原則,但帶來的卻是完全不同的人生體驗,甚至是一種全新的文化。如果你只是遵循績效原則不斷加速前進,忽視對無聊的深度觀察和沈思,那麼一切美妙的文化都不會誕生。

尼采也認為,“如果把一切悠閒沉思從人類生活中去除,那麼人類將終結於一種致命的超積極性中”。而我們所處的績效社會,正是一種過度積極,拒絕無聊的致命社會。


3、想自由,先擺爛

分析完功績社會的特徵和後果,韓炳哲用剩下三分之二的篇幅陳述了應對功績社會的方法。他引用了很多名家文獻,用了很多拗口難讀的學術詞彙,但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想自由,先擺爛。

擺爛第一步,是要過一種有沉思的生活。他認為正是因為人們普遍喪失了沉思的能力,無法進入深度無聊的狀態,績效原則才會被廣泛接納,導致現代人的焦慮、抑鬱和歇斯底里。換句話說,當別人告訴你“人生就是要不斷奮鬥”的時候,許諾你各種成功願景的時候,你要停下來想想,這種成功我真的需要嗎,人生有沒有另一種活法,我能不能不跟這幫人一起捲了。這種沉思和猶豫,或許將阻礙你以更高的效率完成工作,但也有機會讓你擺脫失去意義的勞作,幫你找到一種更加自由、更有個性的活法。


加圖有句名言:

“當他表面看來無所作為時最為活躍,當他獨自一人時最不孤獨。”


我們今天也可以說:

“當他表面擺爛無所事事時最為活躍,當他開始沉思如何逃離人群時最不孤獨。”


擺爛第二步是學會說“我不干”。按照尼采的說法,“我不干”和“我沒有能力干”是兩回事,因為當你說沒有能力的時候,潛台詞是我想要幹這個但乾不好,而“我不干”是從一開始就拒絕,不管能不能幹,我就是不干。這聽起來非常無聊,但又摸到了自由的真諦。因為如果一個人只擁有做事的能力,卻缺少拒絕做事的能力,那麼他將陷入致命的過度活躍之中,一個只能選擇無止境的積極和活躍的人,還談什麼人生的自由呢?

如果每個人都能做到這兩步,我們就能將功績社會變成一種更舒適的倦怠社會。功績社會也會帶來倦怠,但那種倦怠是一種暴力碾壓之後的結果,它使得人們被裹挾進過度積極的浪潮之中,無法觀察、無力思考、無能傾訴,從而形成無法排解的疲倦。

但舒適的倦怠社會,能讓人重新放鬆下來,和世間萬物親密交流。書裡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這種倦怠,在西班牙的利納雷斯,有一群孩子每天都在玩抓東西的遊戲,最初還在乎輸贏,可玩到最後大家都疲乏了,只剩下為了遊戲而遊戲的鬆弛感。這倦怠感又如同作家漢德克寫下的那樣:

“在我的記憶中,我們總是在下午的陽光裡坐著,交談或沉默享受共同的倦怠……一片慵懶的雲朵,一種超越塵世的困倦將我們彼此聯結在一起。”


這種倦怠的狀態又被稱作“無為”,這個翻譯相當準確,也非常貼近中國人對此的理解,那不就是莊子在《齊物論》裡說的“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嗎?而莊子通過這樣的天人合一又獲得了什麼,不就是自由嗎?

時間已經流淌了兩千多年,今天我們遇見的問題、研究的哲學,竟然依舊能在莊子那裡得到啟發。怪不得有人說,人類最終極的洞見,在莊子的那個軸心時代已經發掘殆盡,我們今天所做的,不過是修補、推論和再闡述而已。

但即使這樣,我依然推薦這本《倦怠社會》,因為它闡述得足夠好,修補得足夠妙,能讓我們洞見新時代的那些舊問題,重拾在功績社會中拒絕積極、尋找自由的可能性。

話不多說,兄弟們我先開擺了。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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