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rian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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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藍天

努力活下去

某个星期日下午,参加了一个阅读分享会。讲员介绍宫泽贤治的作品《银河铁道之夜》。当介绍宫泽的生平时,想起了另一位我很喜爱的日本作家——堀辰雄。

堀辰雄生于明治末年时代,横跨大正、昭和三代天皇时期。中学时期本来修读理科、喜欢数学的辰雄,自高中接触文学后,自此踏上文学写作道路,开始尝试创作。 1923年初在中学校长的牵线下认识室生犀星(金泽三文豪之一)。之后室生引介认识芥川龙之介,并拜他为师,自此正式踏入文坛。

那时芥川龙之介住在轻井泽,所以辰雄经常到访,并与其他文人交流。只是他是体弱,因肺结核而休学养病一年。 21岁那年,高中毕业,考进东京帝国大学国文系,暑假期间长驻轻井泽,之后更与友人创立文学杂志。只是,芥川龙之介自杀,堀辰雄再次受到打击(之前母亲因东京大地震不幸离世而大受打击)。这次打击甚至影响他的日后创作风格。

然而,身为芥川的徒弟,仍继续参与《芥川龙之介全集》的编辑工作,亦以〈芥川龙之介论〉为毕业论文,拿到他的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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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的日本文豪,仿佛都是弱不禁风的人,不论身体或者心灵。比如太宰治、芥川龙之介,选择自杀了结自己,特别是太宰治,自杀五次才「成功」。另一些文豪就是得了重病,如夏目漱石是死于胃溃疡;正冈子规(原名正冈常规)与宫泽贤治是死于肺痨(即肺结核)。肺痨其中一个病征,是咳血。是,就如粤语残片的桥段,男/女主角拿着白色手巾,突然咳嗽,吐出来是血。当时得了肺痨,就如得了绝症般,很难根治。那某程度是因为医疗水平,而卡介苗疫苗到1921年才发明。

也许病痛,让文豪的作品更令人感动。正冈咳血后,让他想起杜鹃啼血的故事,为自己改名为「子规」,努力创作俳句,直到34岁离世为止。虽然得病,但他本是热血男儿,一直都喜欢打棒球。 23岁那年写了以下俳句:

春风やまりを投げたき草の原
(译- 春风,我好想在这草原投球)

这俳句是在他得病后的作品。能想像着,站外球场外只能观赛的他,内心一定很想踏入球场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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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规面对病情仍不断创作,堀辰雄也是。辰雄在老师自杀后,创作了一部以老师、夫人及其女儿为蓝图的著作《神圣家族》。著作大受欢迎。辰雄却在脱稿之时咳血,不得不在家静养。这时,他开始阅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可是他的病未见好转,所以要住进长野县富士见的高原疗养院治疗数月。在这段时期的辰雄,继续从普鲁斯特、乔伊斯(James Joyce)及欧洲文学得到滋养,而巩固他的文学基础。

就在他在轻井泽静养的时间,邂逅了一位画油画的少女矢野绫子。两人就这样开始恋爱,并一齐疗养的岁月。这是辰雄于《文艺春秋》发表的〈夏〉,作品中登场的那位「头戴黄色草帽,身材瘦高的少女」正是以绫子为初型。

读到这里,相信你会觉得似曾相识。对,绫子就是宫崎骏老师作品《风起》的女主角里见菜穗子。

两人其实到订婚阶段,只是绫子肺痨病情再度恶化,而辰雄身体亦不好,所以两人一起到富士见的高原疗养院住院。可惜的是,绫子最终都撒手人寰,留下辰雄一人。

辰雄之后将与绫子一起的日子,开始书写他的著名著作《风起》。这作品约花了一年的时间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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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共有5章节——〈序曲〉、〈春天〉、〈风起〉、〈冬天〉及〈死亡阴影的幽谷〉。故事从「我」邂逅节子开始,并且订婚。然而,节子的肺痨病情反覆,「我」与节子要思考是否让节子到疗养院接受治疗。当节子决定要到疗养院治疗时,是这样的:

「为什么我最近变得这么胆小呢?以前不管病得多重,我都觉得无所谓,可是……」她的声音很小,像在自言自语,说了一半就闭口不语。继之而来的长时间沉默让这些没说出口的话变得令人担心。一会儿后,她突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把低下头去,提高了声音说:「我突然想要好好活下去……」
然后,她又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补充道:「因为有你……」(页37)

他俩在疗养院的生活,会让你感到浪漫及美好时光:

其间,仿佛为了挽回之前耽搁的路程般,季节在那些日子里突然加快了脚步。春天和夏天就像突然同时来到似的。每天早晨,黄莺或杜鹃的叫声把我们叫醒,接下来几乎一整天,周围树林的新绿把疗养院团团围住,甚至把病房内部渲染成清爽的绿色。每天都追赶着前一天,早晨从山上涌现的云,到了傍晚好像都会回到原来的山里。
由于每一天都很相似,每一天都很美丽又很单调,所以当我试着回忆我们最初在一起的日子、以及我寸步不离地照顾节子的那些日子时,我几乎分不清何者为先,何者为后。
甚至可以说,在相似的每一天不断前进的同时,我们已经从时间中解脱出来了。而且,在这些不受时间束缚的日子里,生活中每一件琐碎小事都展露出与之前不同的魅力。我身边这位散发着温暖、芳香的女子、她那稍微急促的呼吸、拉着我的柔软的手、她的微笑及我们之间偶然发生的平凡对话——除了这些,单调的日子里再没有别的了。但我深信我们所谓的人生,事实上就只由这些组成,而我们之所以光靠这些琐事就能满足,只因我和她在一起。 (页53-54)

「我」与节子在疗养院的生活,虽有让双方感到小确幸,但「我」其实感到十分不安︰

我开始回忆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每一件事,有些转瞬即逝,有些一直停留在某个地方,没有前进的一天。现在我虽然离节子很远,但这段期间我始终不停地跟她说话,也听到了她的回答。我们俩的故事就像生命本身一样,无有尽时。这个故事一度好似有了生命,抛下我恣意展开,甚至把常卡在某处的我丢在原地,编造起生病女主人那令人伤心的死亡,仿佛那才是它想要的结果——预知自己的死,却快乐优雅努力活下去凡女子躺在恋人怀中,一面为留在世上的恋人悲伤,同时幸福地走向死亡——这样一个女子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男人试图让他们的爱情更加纯粹,劝有病在身的女子跟自己一起住进山里的疗养院。但是,当死亡开始威胁他们的时候,男人却越来越怀疑︰即便他们完全得到想要的幸福,真能因此满足吗?而女子却在痛苦的弥留之际,感谢男人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真诚照顾,带着满足的笑容死去。尔后,男人在优雅亡者的帮助下,终于开始相信两人之间那小小的幸福……」
这样的故事结尾好像一直在那里等着我似的。随即,女子濒死的画面剧烈地刺痛我的心。我倏地从幻想中觉醒,一股莫名的恐惧与羞耻涌上心头,仿佛想快速摆脱幻想般,我从山毛榉裸露的树根处猛地站了起来。 (页81-82)

「我」被这样的思绪影响,不得不向节子询问「妳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节子被「我」追问︰

「我总怀疑我们现在的生活是我任性造成的,是我把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强加在妳身上……」
「我不要你说这些,」她突然打断我了我的话︰「你这样说才是任性。」
即使她这样说,我依然不满意。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消沉的样子,终于忍无可忍的说︰
「你难道不知道我对这里的生活很满意吗?无论身体状况多不好,我没有一次想回家。如果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敢想。刚才你不在,我也忍耐着、安慰自己说你回来得越晚,我看到你的喜悦就会多。但是,早就过了我觉得你该回来的时候,你却没有回来,我担心起来,我们天天待在一起的房间突然变成一个陌生的空间,我想从这令我害怕的空间跑出去……但我马上想起你以前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心情总算平静下来。你以前这样跟我说过吧?若我们在很久很久之后想起现在的生活,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说完之后,她抿着嘴,似笑非笑,凝神看着我。
听到她的话,我非常难过,但仿佛怕她看穿内心的激动,我往露台走去。我在露台上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一带的风景——就像我们曾经一起完整描绘两人幸福的那个初玻傍晚,但又多了与那时完全不同的秋日午后阳光、一道更清更冷更有深意的光。同时,心中涌出一股类似幸福却更令人揪心、陌生的激动,以及随之而来的悲伤……(页85-86)

幸福却让人感到揪心、甜蜜中却带着悲伤,两种极端的感受,笼罩着整部作品。

很奇怪,这样的桥段,何以会有浪漫凄美的解读?柄谷行人在《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在第四章〈疾病的意义〉有这样的理解︰

浪子的这个容貌身形,是典型浪漫派的东西。经常有人指出浪漫派与肺结核病的挂勾,而根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的《疾病的隐喻》,结核病在十八世纪中叶的西欧,已经获得浪漫的联想。当结核的神话广为散布,对于那些汲汲于地位,或是从社会低层翻身进入流社会、一步登天的人来说,结核是高贵的象征,以及纤细与丰富感性的指标。罹患结核的雪莱,这样写信给得了同样疾病的济慈:「肺病这家伙,特别喜欢像你这样,写得一手好诗的人。」同时,在贵族不再追求权力、转而追求形象的时代,结核患者的病容,也成为贵族容貌的新模型。 (页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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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冬天〉,作者用日记的方式,记录着节子与「我」的剩余时光。节子在这时间病情恶化,而「我」一方面在照顾节子,同时在书写他与节子幸福的时光。对「我」而言,这段时间是惶惶不安,没法进入写作状态:

我把几乎已经完成的草稿扔在桌子上,也不去碰它。我婉转地告诉病人,为了完成稿子,我们暂时分开住一段时间比较好。
但是,现在惶惶不安的我如何能够进入书写状态,如何去描绘曾经那么幸福的我们的生活呢?那是不可能的。 (页108)

这篇作者用了很多隐晦的情景,如栗子落地的声响、飞蛾死在纸上、满山被雪包围这些片段,在表达「我」对于将失去节子的不安、害怕、恐惧。屋内虽然有节子在「我」身旁,但那种北风卷起大雪的寒意、透过文字传入读者心内。而飞蛾死在纸上,虽让「我」感到莫名恐惧,然而却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样子,令人感到他在逃避面对现实。

最终,节子决定不再留在疗养院,渴望回家。 「我」那种如小孩子般不知所措,让人心痛:

高高的额头、祥和的眼神、紧闭着的嘴唇——所有的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平常更让人感到难以侵犯。我反而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明明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却如此害怕。然后,我突然浑身无力,噗通一下跪在床前,把头深深地埋进床沿,把脸紧紧地贴着床沿,久久不动。病人的手正在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页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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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章〈死亡阴影的幽谷〉(「死のかげの谷」),继续是以日记方式书写,但时间已是一年半后。节子已经撒手人寰。而「我」再次回到旧地。对外人来说,这村子的山谷为称为「幸福谷」,但对「我」而言,却改了这谷的名字为「死亡阴影的幽谷」。

「我」努力寻找心灵上的慰藉,但那时正在暴风雪,「我」渴望找回当时的回忆:

就在我觉得是自己听错了的当下,眼前那一带的枯草、枯树和天空登时在我心中变回那个令人怀念的夏天时的样子,一点点鲜活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了一件事实: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在这个村子里所拥有的一切,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页124)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这地生活,「我」终于有这样的总结:

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晚上。今夜,我也任由自己的思绪飞驰。
「我似乎没有比普通人幸福,也不是不幸。那种人们所谓的幸福,曾经让我们那么焦虑不安,而现在却又能随时忘掉。相反地,或许我现在的状态更接近一种幸福。或者,也可以说,最近我的心境是类似幸福却又比幸福多了少许的悲伤而已。但是我并非不快乐。我能够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地活着,或许是因为我尽量不与人交流,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像我这样没有什么积极作为的人能够做到这一点,都多亏了妳。不过,节子,我从来没将现在自己这样孤独的生活怪罪于妳。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做着我喜欢的一切,也许,虽然这一切是为了妳,但是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自认配不上妳对我的爱,以至于认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妳是那样别无所求,一心一意地爱着我……」(页138-139)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明白为何称这地为幸福谷。而「我」,因为习惯住在这里,亦可以跟别人一样将这山谷名为幸福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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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书名沿自保罗.瓦勒里(Paul Valéry)的〈海滨墓园〉(The Graveyard by the Sea)的一句——

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起风了,努力活下去。

之前说过,辰雄将他与绫子的生活,作为《风起》的题材。所以阅读时,不其然会将他二人代入。而最后一章,辰雄试图将自己与绫子的回忆好好整理,跟他所爱的绫子,好好的道别。虽然瓦勒里的诗句没有在最后一章的尾声,如电影的片尾曲般出现,但文字已经表达出来。

根据资料,最后一章辰雄在川端康成的别庄完成。

写毕两个月后,辰雄再次咳血而需要入院。

可以想像,他是如何燃烧自己,耗尽他的体力心力,完成这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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堀辰雄的作品再次让人看见(至少让华人阅读),一定跟宫崎骏有关。宫崎骏在访问中,曾表达对辰雄作品的喜爱,因有身同感受:

我很喜欢堀辰雄的作品,是因为像他身处于那样苦闷的时代,自己又是病弱的身体,却一心还想要从事文学创作,其中一定有许多无止尽的无奈,这种遥遥无止尽的感觉,是非常重要的;正如在《美丽村》中,主角在投宿的住处附近无止尽地散步,一边散步一边想事情,而所见的光景与他的记忆对照着,出现无止尽的寂寥感、那是我自己也会有的感受,像是每当我为了创作而摸索,彷徨踌躇,便会涌出那种无止尽的感受,有时候在旅行时也是会出现这样的气氛,我非常喜欢《美丽村》中对这种情绪所作的纤细致密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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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泽的《银河铁道之夜》。主人翁乔凡尼对幸福的定义,是为别人谋取幸福,自己就会感到幸福,是一种「我为人人」精神。这种精神,能从宫泽的人生看出——他修读农业,向农民作耕作指导,为着农民的生活奔波,最后病倒。

那辰雄呢?幸福或许是,能够努力地、勇敢地活下去。辰雄完成作品后不久他,就与好友室生犀星的介绍下与加藤多恵结婚。婚后继续写作。 1941年,完成了他第一部长篇作品《菜穗子》。但病魔从没有放过他,一直咳血的他,终于在1953年离世,结束48年在世的人生。川端康城,担任他的葬仪委员长。他的骨灰安葬在东京的多磨灵园。

他的人生,正如那诗句般: “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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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资料︰

《风起》(博客来):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599124?sloc=main

董启章:一个食饼的故事——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已读不回#14: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9Gnzp-GlkL4

〈海滨墓园〉法语/英语: https://web.archive.org/web/20171223103246/http://unix.cc.wmich.edu/~cooneys/poems/fr/valery.daylewis.html

人物专访/风起了听宫崎骏内心的声音(上):
https://tw.news.yahoo.com/人物专访/风起了-听宫崎骏内心的声音上-040127364.html

图片来沿:Readm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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