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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与儿子对话,寻父亲的答案:高翊峰、高于夏访谈

2019年,育有12岁儿子的小说家高翊峰失去了父亲。丧父伤痛也让他思考身为父亲的种种。他父亲性格刚强严肃,从不与家人说心事,高翊峰惋惜:「为何我没有和父亲多说说话?」由此,高翊峰开始整理与儿子高于夏的对话,纪录2012年到2020年的父子对话,改写成新书《聊聊》。对高于夏来说,「很像是我5到12岁的毕业纪念册。」除了父子相处片段,更有高翊峰逐渐化身为上手父亲的反思与诘问,与个人成长经验的对照。

作者|梁心愉(新经典文化副总编辑) 摄影| 黄蕾玲

2019年10月底,高翊峰久病的父亲在一次跌倒后突然离世。在这之前,父亲的健康状况下滑已久,高翊峰以为自己已有心理准备,没想到,会被震击得失去重心。

「丧礼时,我趴伏于地,面向父亲的遗像,一次接着一次,沉重地磕响头。夏从我滴落于地的眼泪,意识到我的父亲的消逝……」

「夏」是高翊峰的儿子,高于夏,那年他12岁。 12岁孩子观看父亲送别他父亲的视线,让高翊峰在伤痛于失去「儿子」这个身分的同时,开始省思,身为「父亲」的自己。

➤从外星人变成灵长类

问高翊峰,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地和儿子聊天,儿子一秒抢答:「从我会说话开始。」高翊峰笑着解释,孩子很小的时候「简直像外星人,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可以表达的人。」直到儿子3、4岁左右,高翊峰才比较安心,比较知道怎么跟他互动。

互动方式,主要便是谈话。 2010年,高翊峰结束在北京的工作,举家搬回台湾,3岁多的高于夏开始上幼儿园,但从小喜欢独处的他对于团体生活非常不适应。每天送上学时,高翊峰总是沿路开导,高于夏总是哭闹回应。幼儿园前有一小段台阶,对他们来说却长得走不完,每每拖到最后快迟到了,高翊峰只好一把扛起小孩,抢最后一刻送进园里。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各持己见」,日复一日试图磨合,这情况维持了一年多。

「爸爸很喜欢讲道理,小时候我多半都是被训话,不过他讲的道理都很受用。」一路走来,高于夏养成无论大小事都跟爸爸聊的习惯。 「爸爸是聊天的对象,谈心事的对象,也是玩的对象。」

这对父子会一起看书,一起看电影,小时候一起打网球,后来一起打手游(《传说对决》)。聊天的话题包括日常生活,包括爱与性,包括生与死。聊天时会倾谈,会辩论,会斗智,会逗弄,会争胜,也会使出小小的蒙骗。 「我现在应该有三成的机率可以讲赢爸爸了,小时候大概只有一成吧。」高于夏笑着说。

都说父子之间最容易有情结,他们难道不会摩擦或冷战吗?高于夏说,妈妈和爸爸的态度、步调很一致,很少有冲突,偶尔有点小摩擦,这种时候大家就各自回房间做自己的事,一阵子后再到客厅若无其事地互动,事情就会过去,通常不会隔夜。只有一次,高于夏跟爸爸去参加台北电影节颁奖典礼,小学四年级的他坐不住,一晚上不断扭来扭去,惹得高翊峰动了气,当场数落儿子没有耐性,回家后也没有继续把话谈开就去睡觉了。那是高于夏记忆中唯一接近冷战的一次。

➤亲子间最重要的事:聊聊

「父亲逝世之后,我无法想起父亲与我进行过哪些对话。这其中有许多遗憾,但更多是可感的焦虑与疑惑:为何,我没有和父亲多说说话?为何,父亲没有和我经常对话?」

于是,高翊峰开始整理与儿子的对话,进一步改写成《聊聊》这本书。书中记录的对话时间从2012年到2020年,依照时间顺序排列;前面几篇,高于夏年仅5岁。

对5岁孩子来说,圣诞老公公的存在是很重要的事。高于夏小时候会认真写信给圣诞老公公,表达对礼物的渴望。高翊峰也曾经「驾驶着小车,人前人后闪躲,然后从阳台另一头,爬进没有烟囱的住所,先把礼物摆放成急忙离开的不小心散落一地状,再进入浴室洗澡,并佯装这一切,都与我无关。」那个晚上,突然听到阳台有动静的高于夏,非常审慎地先跑去查看妈妈在卧室,,爸爸在浴室,于是确信送礼物来的人绝对是圣诞老公公。那之后,任何人跟他说圣诞老公公是假的,他都严正反驳。

那么,什么时候才知道真相的呢?高于夏说,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了,但我记得,有好一段时间即使知道了真相,我也不是很在意,因为有礼物拿就很开心(笑)。

孩童话语中有意或无意的机锋,往往引人拍案或深思。关于「人生中最常碰到的三件事」,高翊峰显然被儿子击得溃不成军。 9岁的高于夏问爸爸这一题时,猝不及防的高翊峰胡乱回答「睡着」和「醒着」,儿子的答案却是「选择」、「困难」和「失败」。高于夏说:「『选择』真的是最常遇到的事,但另外两个,应该是当时为了讲赢爸爸而硬讲的(笑)。」

因为鼓励孩子思考,让孩子做选择,是高家的日常。

如果话题重来,爸爸现在有更好的答案了吗?高翊峰腼腆地笑了笑,又恢复专注的神情说:「人生最常遇到的事,现在对我来说,第一是『维持』日常生活里的热情,年纪渐长,动力会愈渐消退,所以需要刻意去维持对某些事的热情,例如运动。第二,是这一年来,经常想去跟夏说说话,但他因为准备国中会考非常忙,又怕打扰他,所幸现在考完了,父子之间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聊聊》中的每一篇,都先征得高于夏同意才发表或收录,对高于夏来说,「很像是我5到12岁的毕业纪念册。」看似记录父子相处的片段,更有高翊峰从「新手父亲」到「上手父亲」过程中的自我反思与诘问。

➤面对儿子,并整理自己

除了与儿子相处,高翊峰更试着与「父亲」这个角色相处。

高翊峰的父亲一生刚强、严肃,从不与家人说心底事,也因此,他对父爱的渴望,一直存有空缺。父亲离世后,高翊峰的悲伤,有段时间难以排遣。

有个晚上,高翊峰喝得烂醉,回家后醉倒在浴缸里。那是高于夏第一次看到父亲醉成这样。 「他在浴缸里一直哭着胡言乱语,说什么『我还没准备好』之类的,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非常担心。」高于夏回忆着说:「但那时妈妈很老练,一点都不紧张。她说爸爸以前在北京就经常喝醉,没事的啦。」

高翊峰笑着摇头说,那次真的太醉了。 「我只记得,夏一边帮我冲澡,一边说:『你要答应我,以后绝对不可以再喝得这么醉。』」这个承诺后来一直记在高翊峰心里。

还没有准备好的,是什么呢?

「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失去母亲,他是在没有生母照顾的状态下成长的,这是我不熟悉的一块。我父亲完全不谈,这样的性格特质让我跟弟弟很难理解他。我试图去思考,但没有办法理解。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

「他走了之后我意识到,他无法跟我们亲近说话,是不是因为他失去母亲的关系?我从来没有机会问他,可能也开不了口。只有在父亲中风那几年,因为照护的关系,反而是我跟他最靠近的时候。」

「没有办法理解我父亲为什么不跟孩子亲近,或许是我一直想跟夏讲话的原因,也许,透过这样,可以发现无法在我父亲身上得到的答案。」

➤独立与依赖

这对父子感情太好了,访谈过程中两人的眼神里都是笑意,忍不住让人好奇妈妈的位置。高翊峰说:「我太太跟于夏的对话更像朋友,什么都能谈,不限于正经事,更好玩好笑、杂七杂八,甚至废话都可以聊。」

「单独跟妈妈聊天时,聊天的内容经常好玩到有点幼稚的程度。三个人一起时,爸爸调侃我,我就会调侃妈妈,这种互相调侃的过程很有黑色幽默的趣味。单独跟爸爸相处时,爸爸则经常是扑克脸、沉思貌。」高于夏说。

「很长一段时间,我会把夏的状态放在最前面,例如我要不要去旅行、我要不要去上班、我要不要看某一部电影,我都会先思考夏的状态。夏如果不看,很大机率我就不会走进戏院,会等夏可以的时候再在MOD上一起看。放假时他如果不想外出,我好像也就在家里看书。除了登山之外,其他事情我都会等他。」

哇,这是依赖了吧?问高于夏,觉得爸爸依赖你吗?这次换爸爸抢答:「超依赖的啊!(笑)」

那高于夏呢?他思考了一会「依赖」的定义,慢慢地说:「遇上我不能自己解决、或没有碰过的事情,我就会去找爸爸聊,这算是依赖吧。但是,我在找他之前,一定会先自己试着处理看看。」

家庭会议上如果出现三足鼎立的看法,高翊峰以前会试图说服另外两位,现在,换高于夏强力说服爸妈。怎么形成决议呢?高翊峰说:「只要他能想清楚,做出决定,我跟太太就会支持他。」高于夏接着说:「如果想不清楚,就再去跟爸爸聊。」

➤像弹簧一样

只有一个孩子,高翊峰笑称自己是永远的新手父亲,因为孩子成长路上的一切,他都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相伴了15年、情感深厚的父子,对彼此有什么建议吗?

「爸爸讲道理时会用很多角度和例子来解释,以前的我会想建议爸爸,当我说『听懂了』就是听懂了,不是不耐烦,你就可以不要再讲了。不过现在反而觉得这点还好,因为明白了他讲话的模式和用意。所以要说建议的话,我会建议他:少抽点烟,少喝点酒。」高于夏说到最后伸出食指,像小老师那样指着爸爸。

「父子间的关系真的不容易。我本来想像,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像两端有钩子勾住彼此的弹簧,距离可以适度伸缩,不要太远也不要太近。但所有弹簧都会有弹性疲乏的时候,变成无法适度掌握远近。我愈来愈老,就愈来愈容易失去弹性。我希望夏保有自己和外部世界的弹性,找到跟世界该多远、该多近的时机与距离。」

「其他建议就是老调重谈:要做出选择、要专心。」高翊峰语音未落,高于夏先知一般地异口同声。

父亲这门课,在高翊峰身上既是对上,也是对下;既是承先,也是启后。那么,目前的完成度如何呢?

「我体认到,当父亲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为不易,我给自己的目标不多:

  1. 不要让孩子讨厌你。
  2. 想发脾气时要沉住气。
  3. 尽量不要强制孩子的选择。
  4. 不要给他鱼,要给他钓竿,不要告诉他非要学什么技能,但要他去学某项技能。
  5. 要持续做某项运动。 」

这几项,在《聊聊》中都有实践的痕迹。高于夏补充:「我们谈话的时候,他不会强迫我要怎么做,比较像是提供概念。每件事的概念不同,但谈多谈久了,就会发现其中的共同点,也就是一种价值观。」

➤是日午后

访谈最后,高翊峰说起一件小事。

「于夏很小的时候,曾经在床头挂过一块许愿牌,挂了很久。有一天我好奇心起,翻过来看,背面居然写着:『希望爸爸不要打我。』天啊!我当时想:我什么时候打过他了?」高翊峰说到这里,父子同时笑了起来,一边拼凑着彼此的记忆:为什么会有那块牌子、为什么会那样写……

不过记忆早就溜走了,留下父子相互推挤又相互倚靠的身影,以及漾开的笑声,跳跃在午后大雨笼罩的咖啡馆里。 ●(原文于2022-07-16在OPENBOOK官网首度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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