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轉的愁思:讀李清照的《聲聲慢》
上次寫了李清照的《一剪梅》,意猶未盡,今次再寫她的另一首經典《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一開首便憑空劈下七組疊字,堪稱驚世駭俗,表達的卻是蝕骨哀愁。「尋覓」寫的是詞人的活動;「冷清」既交代四野無人的環境,亦表達了尋而不得的失落;「悽」、「慘」、「戚」則完全鑽入了詞人悽涼、悲慘與憂戚的主觀心境。由於有了這些不同面向、由外而內的層層推進,當以疊字表達,不但沒有架牀疊屋的累贅,反而令每一環節都得到不同意義的幽微深化:「尋尋覓覓」令人彷如看見詞人在無盡空間來回往復不停搜索,「冷冷清清」擴張了周遭的孤寂空蕩與那令人焦躁的遍尋不獲,最後歸結到「悽悽慘慘戚戚」那股糾結纏繞的惱人感覺。這一句七組疊字,固然前無來者,後人即使不是東施效顰,亦絕對無法超越。
值得注意的是,開首一句只是隱約交待了一個迷濛的感覺印象,到底她在哪裡?究竟在尋找甚麼?而離奇的是接下來的第二句:「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剛剛還在尋尋覓覓,為甚麼忽然又說難以歇息?找得累,隨便坐下來歇歇便好了,跟乍暖還寒有何關係呢?很明顯「最難將息」指的並非普遍停止活動時的歇息,而是睡眠。乍暖還寒的時候是最難安眠的:這正是秋天的特色,日間剛開始睡時還是比較溫暖,蓋一張薄被便足夠;可是當太陽開始西沉便隨即轉涼,因而被突然而來的寒意弄醒。因此,我認為「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寫的其實並非詞人現實中的活動,而是午睡時的夢境內容─因此亦只得一個籠統的印象。
人已然清醒,寒意依然侵體,愁懷卻仍不斷。詞人於是移到窗旁小酌,既為驅寒,亦欲解憂。然而,「三杯兩盞淡酒」下肚,暖意剛起,酒意正要消愁,卻敵不過突如其來的一陣急風!晚風襲人,不單令詞人打了個寒噤,更把酒意驅散。人清醒了,愁緒亦再次滋長重生。為了擺脫內心的愁緒,詞人不期然抬頭望天,盡可能讓目光把意識帶到遠處。可是,傷心人觸目所見的,偏偏卻是來自北方的飛雁。「卻是舊時相識」,一方面指自己的老家也是在北方,另一方面也可能暗示已不是第一年看見這群南來飛雁。鴻雁令人聯想到來自北方故鄉的家書,自是鈎起對家鄉故人的懷緬。
越是懷緬,失落孤寂之情只會越加濃烈。當雁群觸發的愁思累積至難以承受,詞人的目光又不自覺加以迴避,轉回地面。但映入眼簾的,卻又是堆積滿地的黃花;還彌留在花莖上的,卻盡皆殘損憔悴。「黃花」,指於秋天盛放的菊花。連黃菊也已枯萎,表示已經是晚秋時分。枯萎的黃菊散滿一地,明顯花園久已乏人打理,反映詞人雖百無聊賴,卻因心情鬱悶而沒有修剪收拾的閒情逸緻。而寒冬將至的晚秋、黑夜馬上降臨的黃昏與群花凋零的景象,三者皆牽動人對美好事物與年華快將走到盡頭而又沒可挽留的感慨。面對這折煞人的曖昧過渡時分,詞人應該情願黑夜立即降臨:至少,夜了可以去睡,睡了就不用再被這愁思掛念所折騰。問題是:你有你獨自守着窗兒冀待,時間卻愛與人作對,悲鬱的分秒總是流逝得太悠徐。而黑夜拒絕到來。
至此,當大家以為詞人的愁緒應該已擴散堆疊至無以復加,原來還是太過天真。不能望天、不可看地,雙眼被逼得只能回復平視,但擾攘眼前的,卻是園中的梧桐樹。梧桐總令人聯想到寂寞,但已然寂寞如斯的人又怎能再承受多半點寂寞?唯有不看為淨。然而,造化之周密又豈是凡人可以抵禦!窗外不單飛雁、梧桐、枯菊,凄風,更兼綿綿細雨。即使可以掩目拒見,卻擋不掉雨絲帶來陣陣寒意,以及打在梧桐葉上的淅瀝雨聲。這點點滴滴,有如細碎的段片回憶,籠罩環繞四周,充斥糾纏心靈。
這就是《聲聲慢》要說的故事:借助深秋黃昏中的殘陽、故雁、凄風、苦雨,通過對視覺、觸覺與聽覺的襲擊,詞人的愁思一浪接一浪、逐層逐層地侵蝕蹂躪自己的身心:孤獨身體逐漸冰冷,寂寞的心境越加凄涼。只消有一刻清醒,這哀思愁緒便會借助任何感覺意念蔓生滋長,完全無法止息。要關掉這惱人的意識,除了死亡,睡覺似乎是唯一出路。然而,入睡其實只等於墮進更加無法自控的遍尋不獲、孤寂失落的夢魘之中;終於盼得醒來,又不過是再次跌入同樣的循環。由始至終明明皆是愁的不同體現,但卻又怎是簡單一個「愁」字可以說盡說清!
因此,這首表面哀愁淡淡的《聲聲慢》,實質是關於一個孤寂的人,如何被自己愁思製造的無盡輪迴,從裡裡外外被撒底催殘輾碎的慘烈故事。
原文刊登於:Rog Dr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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