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球隊, 兩種表述—— 英格蘭男足亞軍之旅
(另一版本發表於2021年7月15日香港《明報》)
作為長年支持英格蘭男足對手的球迷,目睹意大利在決賽力克英格蘭贏得今年歐洲國家盃,我感到如釋重負。完場後不久,我發了一條信息給一個在英格蘭工作的朋友,內容大概是:「抱歉,因為意大利在互射12 碼階段先射失,我不得不渴望拉舒福特(Marcus Rashford)也射失!」沒錯,如果拉舒福特操刀12 碼時英格蘭沒有優勢的話,我是希望他射入的。因為這名在今屆賽事沒有獲得太多出賽時間的球員,已是英格蘭進步力量的重要象徵。事實上,拉舒福特和他的國家隊隊友正在試圖重新書寫「英格蘭人」的定義。
無論是何方的國家隊都避免不了跟國族主義扯上關係。而國族建構,總需要一個所謂「他者」。沒有被定性為非我族類的「他們」,也就不可能有「我們同胞」的概念和意識。因此,國族主義難免有排斥外人、外族的內容。然而,在特定時空下,國族認同作為反強權的基礎,也可以(不是一定)使國族認同的內涵有進步意義。過往在「亞非拉」多地的民族主義運動,往往以對抗西方的帝國主義為首要目標,就是例子。
英國作為現代資本主義崛起時的世界霸主,英格蘭又是該國的主要構成部分。英格蘭的國族認同,實在很難與「進步」扯上任何關係。即使英國國力已大不如前,但它仍是一個對世界各地有很大影響力的國家。而這些影響力,其根源包括了跟英語霸權和英國作為資本主義核心國所得到的財富。如果我們在香港自小學的外語不是英文,假使英國的足球市場不是有足夠的金錢羅致世界各地名將,英超在港的受歡迎和關注程度,肯定不像今日那麼高。而英格蘭男足國家隊的形象,長期也跟保守、排外的國族主義相關。
如果將二戰期間的非正式國際賽計算在內的話,第一名非白人英格蘭國腳早在上世紀40 年代已出現。他是父親來自開平的Frank Soo(其實他父親姓區)。到1978 年,安達臣(Viv Anderson)成為首位英格蘭黑人國腳。但安達臣和其他黑人球員在聯賽上陣時,被敵方球迷惡意針對,甚至擲香蕉,是常見的事。對英格蘭國家隊的球迷而言,在他們想像中的主要外敵,是德國和愛爾蘭。英格蘭球迷喜歡唱反德的歌曲,其中最為人熟悉的調子應是2 World Wars and 1 World Cup(指英國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打敗德國,而英格蘭至今唯一一次參加過的世界盃決賽,就是擊敗西德捧盃)。即使愛爾蘭北部過去20 多年基本上已是一個和平社會,愛爾蘭共和軍在1994 年後亦已停止在英格蘭本土發動襲擊,但英格蘭球迷仍會高唱「幹教宗和愛爾蘭共和軍」。由此可見,英軍的軍事行動,在球迷的打氣文化中是有相當分量。
踏入21 世紀,反種族歧視在英格蘭已得到了「政治正確」的地位,讓英格蘭輿論在報道東歐部分國家球迷的歧視言行時可站在道德高地。但這不代表英格蘭國家隊擁躉真的接受英格蘭是一個多族群國家。居英少數族裔被英格蘭國家隊球迷當面辱罵、攻擊,歷年來還是時有所聞。一個球迷如果要融入英格蘭球迷的主流文化之中,這人不可能對英國昔日的帝國地位有所批判,更要認同英軍的行動, 甚至要容忍其他球迷對少數族群的歧視和偏見。換言之,無論是政治理念相對進步的英格蘭人,還是本身是少數族裔的英格蘭居民,實較難對英格蘭國家隊有強烈認同感。
但在近年,英格蘭國家隊的形象有了莫大的改變。
首先,非白人的國腳數目愈來愈多。1996年英格蘭主場在歐洲國家盃四強對德國時,正選中只有恩斯是非白人球員。到2018 年英格蘭在世界盃準決賽不敵克羅地亞時,正選11 人中的非白人球員已有5 人。此外,源於美國的Black Lives Matter 運動和前美式足球員Colin Kaepernick 的單膝下跪動作,在去年也席捲到英格蘭足球壇。英格蘭的職業球隊和英格蘭國家隊球員,都決定在賽前以單膝下跪的姿態向種族歧視說不。效力曼聯的黑人國腳拉舒福特更利用其影響力多次為窮人發聲。他不止一次驅使保守黨政府在扶貧政策上妥協。旗幟鮮明地反對種族壓迫,知名小將高調為窮人爭權益,英格蘭國家隊的形象變得與進步政治扣連。對英國的左翼人士和少數族裔球迷來說,終於可以在為球隊打氣的同時,不用太擔心所支持的球隊是否違反自身的政治理念,或者背叛了自己的出身。
但在一個政治對立嚴重的地方,你總不能討好所有人。自去年底英格蘭聯賽開始容許球迷在疫下入場觀戰後,就有球迷對單膝下跪的儀式喝倒采。在國家隊比賽時,不但國家隊的忠實球迷向單膝下跪的球員報以噓聲,右翼政客也表態反對球員的行動。球迷不是想英格蘭國腳的演出失準,而是要表明他們反對國腳伸張他們不認同的價值。當然,既然首相約翰遜(Boris Johnson)也不可能直接地用歧視話語建立政治資本,反對單膝下跪的力量也不能公然說自己反對種族平權。部分右翼力量索性將Black Lives Matter 打為激進左翼運動、甚至是馬克思主義行動,以合理化自己對球員單膝下跪的不滿。
球員和球迷之間出現了矛盾,主教練修夫基(Gareth Southgate)則站在球員的一方。歐洲國家盃開賽前,修夫基向球迷發公開信。在信中他強調國腳有責任為了平等、包容和種族不公等議題與公眾互動。他又批評那些透過社交媒體侮辱國腳的人。但或者更重要的是,修夫基提出年輕一代(包括他麾下的國腳)所理解的「英格蘭性」(Englishness)已跟往日的不一樣。換句話說,修夫基所主張的,是對英格蘭的認同不應再建基於視英格蘭為一個白人國家的執著。舊的認同內容會由追求多元、包容的價值取而代之。假如修夫基的分析是對的話,那麼英格蘭的國族認同,正由反動、保守的一端向進步開放的一端前進中。
即使英格蘭在歐洲國家盃連番報捷,但球員單膝下跪時,台上仍往往傳出喝倒采聲。不過,球員沒有因此放棄為邊緣社群伸張權益。16 強對德國一役,簡尼(Harry Kane)戴上了彩虹色的隊長臂章,為性小眾發聲。8 強對烏克蘭,軒達臣(Jordan Henderson)攻入他國際賽的首個入球時,其球靴繫上的鞋帶也是彩虹色。球員和球迷兩種對立的英格蘭人意識,其張力不可能在短期內消失。但如果英格蘭主場奪冠,搖身一變成為國家英雄的球員未來肯定有更多領導輿論的空間。
不幸的是,最後英格蘭射失12 碼的3 名球員,剛好都是非白人球員。賽後大量網民在社交媒體上以種族歧視的用語辱罵他們,實在並不令人意外。當然,這場英格蘭人的定義之爭,在未來仍會在各個領域繼續存在。拉舒福特、修夫基等人也應不會缺席。就算我總會支持英格蘭男足的對手,也希望英格蘭國腳今次企圖建立的進步英格蘭價值,不會因為這場決賽的失利而徒勞無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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