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常秀x金珉禧三部

原載於個人網誌
https://blog-on-cinema.blogspot.com/2020/04/hong-sang-soo-kim-min-hee-x3.html

三年前密集看了一波洪常秀之後，繼續補看他這幾年的新作。以下有劇情。

《那天以後》그후 / The Day After (2017)

仍然是在玩雙層的敘事遊戲，小出版社社長被太太質疑是否外遇後，接見第一天來上班的金珉喜，但其間又不禁回想和前任助手的情事。不同時序的剪接下，我們以為金珉喜有可能成為社長新的小三，但社長太太前來捉姦反倒是強調了金珉禧的被錯認與冤枉（被冤枉的女子基本已經是金珉禧的人設），而後前任小三的回歸竟也有種兩層時間突然對接的科幻感。

這原配質問丈夫與小三的鬧劇大概把婚姻中的男女三方都尖酸地奚落了一遍，反倒金珉禧是最無辜與理直氣狀的一位，然而電影將她塑造為身懷宗教信仰，有點沒大沒小地以信念來質問社長缺乏活著的意義，混合了演員「愛演」的自以為是，卻又在一個晚上的喧鬧後展現出這種活在自我價值世界的特質，和其他人相比之下反倒更顯出其純真（愛演又純真也是金珉禧的人設）。

然而結尾在多年後兩人重遇，不但交待了社長外遇事件的後續，也像是《這時對，那時錯》一般二度重演了金珉禧和社長之間的對話，有如平行時空的召喚，只是二度相遇已是不同的情境，所有的情懷和火花都已淡去，他們之間其實什麼都沒發生，但又好像留下了什麼其他的東西。

很難不令人聯想這又是洪常秀和金珉禧對自己不倫戀情在創作中的投射，想像電影中不同平行時空的他們在進行各種腦內劇場，外遇紛擾如此不堪，但他們總能圈出一個自我的圈圈，來宣示他們的身陷其中但又與此無涉。

《草葉集》풀잎들 / Grass (2018)

65鐘的片長幾乎可以說是短片，洪常秀也像是在做新的實驗，如之前的《自由之丘》一般，在劇情上更加的解放，所以終於這是一部無關外遇不倫的電影。（其實還是有一點點）

金珉禧演出一位在咖啡館觀察記錄他人交談的寫作者，電影以洪常秀式的喝酒咖啡聊天對話構成，像是一幕幕的對話戲劇實驗，導演慣常的橫搖推近拉遠的鏡頭運動之外，更有一幕玩前後景變焦以及導演過去少見的跨肩特寫構圖。其他如空間和聲音的方位切換，對話和背景古典樂的奇異對位，都是導演在常見手法中再稍微做出變化。

老實說看見金珉禧有點彆扭的打字姿勢，蘋果電腦的logo，和她偷聽完別人對話後內心道出的心靈小語，直讓我想到《台北物語》那位裝模作樣的咖啡廳打字女。低成本如何拍出氣質，黃英雄或許可以從洪常秀的調度中得到靈感。

金珉禧雖然整部片像在偷聽別人，但她其實也貢獻出她自己的幾場對話戲，以及到最後她和觀眾才發現她自己也同時被他人所觀察。所謂的創作者其實也是芸芸眾生的一份子，她的視角和旁白在電影的解消下變成和所有角色都是平等的。她和弟弟與其女友之間的交談，就明顯和他對偷聽對象的內心評論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是否是種當局者迷？或是創作和生活不同維度的性格展現？

讀到有人說這次金珉禧不再扮演疑似小三，而是成了導演的代言人，表示兩人已經愛的更深，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江邊旅館》강변호텔 / Hotel by the River (2018)

初看時覺得是否洪常秀終於走出了他和金珉禧的不倫戀敘事，接續《草葉集》開始嘗試其他的故事題材？電影始於一位老詩人在江邊旅館等待他的兩個兒子來訪，同時金珉禧演的女子也在等待她的好友，老詩人召喚兒子前來的原因是突有預感覺得來日無多，女子則是為了療養情傷。

兩組人馬似有若無的牽連交錯映照，比如他們手上的外帶咖啡就成了有趣的電影元素，或是他們竟是同一台車子前後的車主（金的好友經過一場車禍後，車子轉手到詩入兒子手上），父子三人大多數的時間都待在咖啡館，兩女子則是在旅館房間睡睡醒醒外還在雪景中漫步，咖啡館的落地窗或是房間內外聲音的傳遞成為兩條線互相滲入的界面。

隨著一段段的交談，我們逐漸了解詩人父子三人的家庭心結以及各自的人生發展，也了解了金珉禧的情傷究竟所為何事。我終於發現這還是過去洪常秀一系列反映他和金之間感情的創作，詩人當年為了追求愛情拋妻棄子最後仍孑然一身，而金飾演的女子正剛結束和有婦之夫的不倫戀情，她卻聲明理解對方回歸家人的痛苦並希望他過的很好，像是和詩人過去在平行時空的命運倒反。

影評人牛頭犬對本片的描述認為，父子三人其實是洪常秀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不上不下的初走紅導演，失婚的中年男子，和江郎才盡失去激情的詩人），而兩位女子則是他對夢想女性的期望（熱愛尊敬丈夫的妻子和痴心又願意放手的小三），由此觀來這江邊旅館的一日遊像是洪的一場時空之旅，道盡他的不安與無悔，但同時又想像著心愛的女人們數落著他的愚蠢，為他最後的逝去而哭泣。（無法否認這或許是導演自溺的極致）

這也是為什麼這兩組人馬似在同一空間互相窺探卻無從交集，只有老詩人試著遊走兩方，美女、枯樹與雪景成為他內心對極致生命之美的具象構圖，但又不時回頭看著他兩個仍陷在俗世的兒子們。片中一席「天」與「人」的辯析似是洪常秀在思考死之將近後，從愛情發展出的藝術/人生觀。

或許是結尾兩位女子莫名的哭泣帶來的即視感，我不禁覺得本片也像是洪常秀的《穆荷蘭大道》，一場圍繞在洪與金之間所構成的夢境迷宮，一個平凡的冬日時光被電影語言切分成不同的維度，各種睡著醒來的暗示其實隔開了生與死、幻想與現實。《江邊旅館》可能是洪常秀的金珉禧系列裏各種雙重性和平行時空元素發展到此最凝重與複雜的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