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在香港,找一個合心意的理髮師
(寫於2022年4月)
01
有一段時間我喜歡剪極短的平頭,每隔一個半月才剪一次,收費只是30蚊,好平。
理髮師說話帶着濃濃的普通話口音,以為是大陸移民,但言談間她透露自己是混血兒,父親是英國軍人。
仔細一看,她眉眼高挑,皮膚細白,果然不同於亞洲人,但她不會英文,廣東話也含糊不清,耐人尋味。
後來我再想幫襯的時候她就不見了。唉,脾氣好又收得平的理髮師多難得啊。
兩年後在同一個小商場裡又出現一檔只收30蚊的,以為是同一個人,因為她們年齡相仿,廣東話也帶着濃濃的外地口音,但仔細一看卻不是。
我坐下排隊的時候她明顯有些愕然,因為這裡的顧客以外傭為主,價錢牌也是用印尼文還是菲律賓文寫成的,附近有不少外傭中介公司和售賣東南亞食品的雜貨店,來來往往的東南亞人濃眉大眼,膚色黝黑。
說是理髮店,其實只是一爿用膠板圍起來的空間,只提供簡單的理髮和染髮服務,原價是30蚊,後來她加價了也照樣收我30蚊。
有一次她想跟我說些什麼,但我聽不大懂她的廣東話,她繼續低下頭去默默剪髮。
有一次我摸空門了,隔天再去的時候,她知道了就在一張卡片上寫下營業時間和電話號碼,筆跡笨拙但神情認真,着我下次給她打電話。我有點感動。
我最後一次幫襯是在2019年的5月還是6月,她悠閒地在二樓商場散步,看見才我不慌不忙地回到檔位。
因為已經是熟人了,我可以坦然給她看靚仔Model的照片,着她剪同樣的款式,而不會難為情。
她說我的頭髮太硬,留長一點的髮型不好看,跟照片中的Model是有差距的,但我堅持一試。
熟人理髮就是這點好啊,可以堅持己見又不尷尬。
剪着剪着,她說自己要退休了,一直以來「多謝支持」,又說她的兒子年紀跟我差不多,也在讀大學。
所以一直以來她是以體貼小孩的心情為我理髮嗎?就像從前她為小兒子理髮那樣。
我在云云的東南亞顧客群之中一定是最特別的,也許她只有我這麼一個年輕的本地顧客,所以待我特別好,也特別記得我。
在平常的生活之中,我也能夠為一個本來毫不相干的人帶來慰藉。
02
後來我就在不同的快剪店流浪,小商場裡有很多的,這些天橋連接起來的舊式商場只有兩、三層,假天花低矮,沉重的玻璃拉門蒙上了灰塵,冷氣機有氣無力地嗡嗡發動,空氣悶熱。
同一個商場裡至少有三間快剪店,收費都好平,呢間新店開張45蚊,果間有長者或者學生優惠35蚊。
我好奇店家之間有沒有打交道,平時上下班見到對方會否打招呼,換作我的話肯定是不會的,儘管在小商場裡低頭不見抬頭也見。
03
疫情期間沒有剪頭髮,我把頭髮綁了起來,但照鏡的時候總覺得不妥。
我不擁護性別定型,以為男生只能剪短髮,但確實只有異常俊美的男子才配得上一頭長髮,即使張國榮也無法駕馭披頭散髮。
其實長髮的他不好看,但多少人敢於揭穿?否則一不小心就得失了天王巨星的粉絲。
從眾的壓力使人反感,但往往又懶得抗議。
不留長髮,但我也不打算再剪平頭了,趁着頭髮這麼長,可以試驗新的款式。日本的男明星都留好長的頭髮,可以梳成各種髮型。
04
有一次路過深水埗舊區,我在小商場裡找了好久也找不到一間快剪,最後才在馬路邊找到一間髮廊。
兩個男理髮師三十多歲,廣東話口音並不地道,他們彼此之間說的是我家鄉的閩南話,普通話也是從前家鄉的口音,很平很淺,幾乎沒有後鼻音,我許多年沒有聽見了,很熟悉又很陌生。
我旁邊的女客穿着艷俗的鮮色短裙和披肩,濃妝艷抹,應該是在附近的夜總會坐檯的小姐。
他們在舊區的小髮廊裡自在地說着自己的母語,只有我的廣東話是地道的口音,仿佛是個闖入者。
一時間腦海裡浮現起語言學的課上學習的種種概念:移民、族群流動、口音的污名化,在課室裡只是抽象的符號,現在成了一個個鮮活的人,其中一個還為我剪頭髮,洗頭的時候撫摸我頭皮的一雙手很温暖。
要俾錢了才想起自己身上沒有現金,還好我有帶手機,可以用Alipay,否則付不起錢的話多尷尬。
我記得小時候在米線鋪裡以為自己沒有帶銀包,耳根漲得通紅,我還打翻了檸檬茶,茶水流淌到桌子邊緣滴落地上,像計時的滴漏,每一點一滴都很難堪,老闆娘冷冷地睥住我。
05
第二次上去是找他們染髮,原來他們是兩兄弟,幫我剪頭髮的是大哥。
我告訴他其實我聽得懂他們的閩南話,我的理髮師有點詫異,有一刻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是20歲才來的香港,現在自己開鋪做生意,從前在廣州搵食。
那是千禧年代的大陸,在我的記憶中色彩黯淡,不是那種故作藝術處理的黑白底片攝影,而是上了年頭的照片漸漸褪色,連接起來成為一格格動畫菲林的話,則是漸漸淡出的畫面,聲音也越來越小。
記不起來的事就這樣被拋在身後,最終仿佛從來沒有發生。
我給他看韓國女團Brave Girls的照片,說我要染同款的灰藍色。
歷經三次漂髮才上顏色,從下午四點一直坐到晚上九點,期間滴水不沾也沒有上廁所,難為我坐得住。
我的理髮師問我要不要吃即食面或者冰紅茶,但我婉拒了,始終我不大習慣接受別人的好意,只願意借用店裡的Wi-Fi㩒手機。
剪髮是130蚊,染髮差不多要1000蚊,雖然比快剪貴得多,但服務周到,前後都要洗頭,總共洗了六次。
他給我洗頭用的力度剛剛好,水也不會太熱,所以說有相熟的師傅比較好,免得每次都要讓陌生的師傅為你按摩頭皮。
現在我手上有點錢了,也有固定光顧的髮廊,我覺得自己開始像個大人,隨即又想起自己已經二十幾歲,的確是個大人了,只是平時習慣虛報年齡。
最近我呃人話自己只有十九歲,嘿嘿。
他對着麻甩佬朋友口沒遮攔,「你叫雞冇俾錢啊?」,但對着我是用長軰氹小朋友說話的語氣。
因為我要求剪韓仔頭,染的又是韓妹顏色,所以他知道我喜歡Kpop,明明沒有看過也夾硬跟我搭訕,說起最近大熱的《魷魚遊戲》——雖然我也沒看過。
晚上來了兩個老人,應該是他們的父母,他們聚在一起說話的時候,我保持安靜以免引起注意。
這時店裡只有我一個客人,我開始有點眼瞓。
中途他走到店外食煙,店裡養的一隻小貓蜷縮在我的座椅下。其實我怕狗也怕貓,但為了表達友好,小貓踎在我腳邊的時候我盡量壓抑不安,假裝若無其事,漫不經心地問及小貓的品種。
理髮師說是金吉拉,朋友的貓生下了一大窩,他領回來一隻放在店裡養。
店裡還陳列着一瓶瓶葡萄酒和烈酒,真是有滋有味的生活。
那天晚上在深水埗的小髮廊裡,金吉拉貓窩在玻璃酒櫃下慵懶地叫着,我的理髮師在店外吞雲吐霧。如果要為這畫面加上燈光,一定是紅紅綠綠的,但不可以太明亮,像八十年代的Disco,璀燦又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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