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心流的故事

12月的陽光暖暖地照進咖啡館裡，窗戶外面的公園，有一個小孩專心地在玩沙，他已經花了好幾個小時，在那個想像中的城堡裡，為了那些看不見的人物和故事，他專心致志地在創造史詩般的場景這個浩大的工程中。

窗戶的裡面，靠窗的地方，坐著一個正在為考試預備的學生，桌上張開好幾本厚厚的教科書，他的手轉著筆，眼神渙散地望窗外的遠方。

同樣的空間裡，還有一個人似乎也正在發呆，那是坐在最裡面角落一個頭髮凌亂的青年，他的鬍子似乎已經很多天沒有刮，但身上的白襯衫還算整潔。他的眼神凝注在半空中的某一點，嘴巴幾乎微張，整個心神似乎被什麼東西抓住，以至於你懷疑身在這裡的，不過是靈魂被奪走了的空殼。

那邊有一對戀人，雖然注意到這個奇特的青年，但是他們的注意力很快就回到彼此的身上，他注視著她的臉孔、她的髮絲，幾乎無法離開視線，桌上的咖啡已經冷了，但是他一點也不在乎，此刻他一點也無法品嘗出咖啡的味道，因為他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眼前這個可人兒身上。就像有人為他裝了一個特殊鏡片，從這個鏡片望出去，視野只集中在這個女孩的身上。即使周圍還有其他的聲響、其他的氣味，但是他只聞的到她洗髮精的味道，並且敏感地捕捉到她眼神裡即使僅有些微的興趣或不耐煩。

在這對戀人的背後，有一個咬著筆，表情困擾的上班族，他沉著臉注視眼前的筆電，看起來正用盡全力，壓抑著將文件全部揉成紙團的衝動。他正在構思一個工作，但顯然遇到了困難，這個困難暫時不是他的能力所能解決的。他感到苦惱、煩躁。

其實剛剛走進咖啡館，坐下來工作的時候，一切都還很順利的。他閱讀那些資料，感覺到所需要的資訊規律地在意識中被整理成框架，許多創意從腦海的某處蹦出來，他幾乎不用思考，就完成了好幾頁的報告，但是從剛剛開始，有什麼地方開始不對勁，就好像在他腦海中有一個水流，而那個水流遇到了阻礙，停止流動了。

他抬起頭，視線停留在窗外的那個小男孩身上。男孩的表情有什麼令他感到懷念、羨慕。因為男孩看起來如此的專注，並且滿足。他看起來就像擁有全世界的國王，他手上所做的事，帶給他源源不絕的喜樂。

就像一個水流。FLOW。

上班族想著，有什麼是男孩有，而他已經失去的東西呢?

從剛剛遇到瓶頸，報告停滯不前的時候開始，眼前就不停浮現上司和競爭對手的臉。他不希望在這次的比案中再次被刷下，上司失望的臉，和競爭對手得意洋洋的臉，交互出現著，讓思緒無法集中。

在壓力中，他的思緒飄到下星期去滑雪的假期。去年去滑雪真的是太好玩了，他期待重現那個衝下雪坡的速度感和操控感，彷彿這個世界都消失了，就連自己也感覺不到，意識裡只剩下空曠的雪地，和耳邊呼呼的風聲。

他真的很希望能夠在這次的報告中呈現出想像中卓越的成果，但是此刻他的能力卻做不到。這個落差就像他剛開始學滑雪的時候，他期待自己能像那些老手一般從斜坡呼嘯而下，但是他還不具備掌握滑雪板的技能。一開始他只能從那些比較簡單的緩坡開始，隨著他掌握滑雪板的技巧越來越好，樂趣也逐漸增加。中間雖然也有遇到瓶頸的時候，那時候有一陣子滑雪似乎沒那麼有趣了。但是堅持一陣子沉悶的練習之後，有一天他成功挑戰了進階的斜坡，那時候樂趣又湧現出來。

如果那時候放棄的話..........他沉思著。然後打起精神回到手上的資料上。

和那個小男孩不同的地方是，他現在需要更高技能的活動，才能夠帶來樂趣。現在即使蹲在路邊玩沙，一個大人也不會覺得好玩了。樂趣和享樂不同的地方是，樂趣需要經過培養的專注力，越強的專注力，所產生心流的狀態，能帶來無比的樂趣。可以給予人足夠的內在回饋，付出更多的專注力在所做的事上，而得到更多的樂趣、更大的成就。

專注在自身以外的事物，能減少存在所帶來的焦慮感，以及所有自我防衛本能運作所需要的力氣。因為太過專注，他可以暫時忘記別人的眼光和評價。只有當這個專注力停止流動的時候，那些焦慮感才會重新浮上。

流淌著溫柔、浪漫的爵士樂的咖啡館內，一陣干擾的震動，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干擾從戀人桌上的手機傳來。手機放在戀人中間，一直到剛剛到在彼此的凝視當中被遺忘的，現在焦躁地響起來。男人反射性地拿起手機，畫面亮起來，不是什麼重要的訊息，只是一個朋友剛剛在社群媒體上秀了一則貼文，他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要上傳戀人的照片，分享此刻心中熾烈的感受。但是在這個想法出現的那一霎那，原本在心中那個完整的愛慕，似乎轉變了色調，變得有點褪了色。這是因為他突然開始從他者，而不是從那個陷入愛河的男子的眼中凝視戀人的緣故。

她臉頰上的痣，和略高的額頭，在他看來都是獨具個性，無比的可愛，但是這些在他者的眼中，卻有可能被視為缺陷。此刻他已經離開了原本帶給他無比滿足的心流。因為他所看的不再是事物對自己來說的價值，而是別人的眼光。

角落那一位頭髮凌亂的年輕人，則沉浸在自己的心流當中。無數的旋律在他的心裡響起，那些彷彿魔法一般從心靈的深處不斷冒出、憑空出現。他甚至無暇用五線譜去捕捉那些音符，因為他深怕一旦停下來，即使只是伸手到袋子裡拿出筆記本的這個動作，都會使他回到現實，平凡、沉悶、沒有任何創造力的日常當中。那對他來說是最可怕的噩夢。因為一旦你嘗過這個滋味，突然地進入到一個源源不絕的水流，所有的靈感源源不絕地竄出，所有新奇、美好、令人震驚的旋律湧現出來，你一定會徹底的上癮，就和毒品一樣。沒錯，就和毒品一樣。他可以了解為何許多藝術家最後會沉溺於酒精或毒品，寧可瘋狂，也不願意面對失去創作力的生命。

他的眼神狂熱地、追隨著腦海中那些音符，但是周圍卻沒有任何人可以得知，在他內在所發生的事。如果那些音符並沒有被寫下來，它們就不會對除了音樂家以外的人產生任何意義。不管那些音樂多麼美好，音樂家具有多少才能，如果那些在他裡面發生的事，無法透過某種形式，與他人共享，對於其他人來說，它們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這是音樂家在將來的有一天，會深刻體會到的孤獨。但是現在他還是像個小孩一樣，拿到自己著迷的玩具，深深地沉浸其中。還不用去擔心大眾庸俗的眼光，或是那些刻薄的樂評。

坐在靠窗位置的學生，從剛剛他就沒有讀下書上的任何東西。對街那個玩沙的小男孩讓他想到他的童年。相對於現在，童年似乎顯得無憂無慮。然而進入青少年的階段以後，許多複雜的東西開始出現在意識之中，令他感覺陌生、不知所措。他想念那個可以被允許單純而自我中心的童年時期，但是現在所有的秩序感和穩固感都被打破了，以一個國家的歷史來說就像革命的階段，舊有的秩序與權威不再存在，而新的制度還沒有被建立。他有的時候會迫不急待地將自己投身於某種偶像崇拜的狂熱信仰中，像一個極端的信徒，因為所有那些狂熱的信仰，能夠帶來穩固的秩序感。

他渴望那個完整的自己，渴望內在不再分裂成各種不同、彼此衝突的需求或聲音。在自己想做的事和別人期待他去做的事情之間、在他對自己的期待和實際上所具有的能力之間，都存在著無法調和的落差。所有這些都是他過去不曾經歷過的。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下子被派了太多太困難，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功課。為了逃避這些衝突，他常常像現在一樣，在眼前放一本教科書，外在盡力配合地演出，裡面卻陷入一片停滯的空白當中。

幸好，現在的空白，對他來說只是一個過程，有一天他會意識到，在別人的故事中，他永遠只是一個配角。因此他必須述說自己的故事，他必須賦予這個人生，獨一無二，只屬於自己的意義。這個意義無法從外在的世界裡尋求。外在的世界、過去的文化傳統，只能給予他建造的材料。就像那個沉浸在冬天的暖陽，因為手上的泥沙而無比快樂的小男孩一樣。他所需要的只是材料，故事存在他裡面，那是一個無人能窺見的世界，也無人得以置喙。建造起的沙堡不到明天就蕩然無存，但是這個事實於他者無涉。因為一個孩子單單只活在當下。

對少年來說，他已經不再是孩子了。在找到那個只屬於自己的意義之前，他的人生還會經過許多空白、許多混亂，有時感覺到在一陣暴風當中，有時感到就快要從懸崖墜下。會有很多很多的時候他會覺得，反正都無所謂了，他只想找一個輕鬆一點的方式活下去，即使沉溺在享樂之中。但是最終他會懷念那個享樂無法提供的內心的滿足感，那個曾經源源不絕的心流。於是他會重新嘗試，建立起自己的價值系統，為自己認同的目標而活。如果他成功的話，他的生命會在每一部分都具有神奇的意義，因著這個目標，他甚至可以忍受別人的不理解和傷害，堅持地做著只有自己才明白的事。這個過程是孤獨的，但值得一試。

無論最終他是否得到這個世界的認同，都已經以那個內心所渴望方式度過了他的人生。這使他有豐厚的籌碼，可以在生命的終點，足以感到自己有令人滿足的一生。

那些選擇捨棄了內在沙堡的人，即使在外在建立起輝煌的功業，難保在有一天忽然驚覺這些成就，脆弱的就像建立在沙土上一般。那些犧牲了對自己真正有意義的事物所換來的，永遠無法彌補所失去的滿足。那些虛假的信念系統，最後在發現真相後，只會帶來精神上更大的痛苦。

明天的考試意味著什麼呢 ? 社群媒體上的貼文、朋友的評價，意味著什麼呢 ? 現在他還沒有餘裕深入地去思考這些，他感覺到的只是無法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的痛苦，以及對於[必須做的事]的憎恨。但是他並不真的知道是什麼在阻礙他，也不知道自由真正意味著什麼，因為連自我本身都還模糊不清。

有一天，他會經歷自我統整的過程，為自己的人生說一個故事，所有的決定、行動，都會因為這個故事而獨具意義。這個故事是由他所經歷的一切所寫成，因此他需要小心寫進裡面的故事。這個故事是否美好，不是因為所經歷的是成功或失敗，而是他怎麼去描述與陳述所發生的事。

有一天，他會明白什麼是對自己有真實意義的，不只是那些對別人有意義，讓別人羨慕的事物。

他能夠自由運用的時間，不會用來逃避，也不會拿來虛擲在享樂上，而會花在那些能觸動他的內心，帶來真實樂趣的活動。

他會重新擁有在成長的過程中所失去的秩序感和穩固感，他會擁有他所渴望的自由。但是這些都需要一段摸索的成長過程。在他為自己不斷寫下的故事中。

少年深吸了一口氣，忘掉內心猛然冒出的雜亂念頭，重新集中在眼前的教科書裡。窗外玩沙的孩子哭喪著臉，被媽媽帶回家了。年輕的音樂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座位，留下桌上喝了一半的咖啡。戀人各自低頭滑著自己的手機。上班族正在打下檔案的最後一個字，等一下要用上司的眼光再重新審視一次。他覺得自己這次的報告做得不錯，但也有心理準備可能遭受猛烈的抨擊，他在心裡演練了幾種可能的攻防，他已經習慣這些過程。他知道自己的報告雖然並不完美，但是一次比一次更好。他很滿意自己的進步。因為有正向的對挫折的解讀，工作雖然有許多壓力，但是他仍然喜歡自己的工作。

天色暗下來了，咖啡館裡的燈亮起來。看不見的心流仍然在空氣中緩緩地流動著。

(參考書籍:[心流--高手都在研究的最優體驗心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