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我的成長軌跡」之二:這裡有個人不會騎車耶!
“It's like riding a bike.”
形容那些简单,常识性的,易学且不易被忘掉的事情时,总有人这么说。听众也多数瞬间心领神会,就像骑车嘛,好简单的,基本上有腿的,能直立行走的人类,包括一些受训灵长类动物都可以做到,马戏团的熊也行。
我不行。
我曾在北京生活了很久,就是那个以前叫“北平”的地方——北地平原,一马平川,古时候适合骑马,现在适合骑车。加上面积实在大,人又实在多,所以北京人人都会骑车。交通灯变幻的时候好像开闸泄洪指示一样,两千万人前赴后继,浩浩荡荡,分不清人和器械谁在操纵谁。时间长了,渐渐能听懂北京土著歧视链里那种二等包衣的装腔作势与有限宽容,你如果没钱,顶多是个“外地臭要饭的”,如果连自行车也不会骑,瞧你的眼神都多了几分看残障人士的怜悯,可怜孩子,车都不会骑,碗都端不住,怕不是个傻子吧?能在姆们这儿活下去吗?
我小时候生活的城市则截然相反,地理上叫做丘陵地带,没有高山,但小山与上下坡特别多。小孩子坐在公交车尾部好像晃晃悠悠的核桃仁,不时被颠起二三十公分高,掉下来屁股跌成四瓣,过山车一样刺激。不要说自行车罕见,马路上连自行车专用道都没有。6岁时有家里熟识的叔叔好容易弄来一辆自行车,把我放在车座前横杆上骑车炫耀,结果我的脚被卷进前车轮里,清清楚楚割下块肉,啪一声落地,我一鼓作气嚎啕起来,声震长空,场面十分有戏剧性。
也不是没有专门学过。听说我要去北京念大学,一年只见一次面的姑姑自告奋勇当教练,我唯唯诺诺不敢放开,伊耗费半日得出结论,“脑子是挺好使,可腿脚怎么这么笨!”初到北京第一年,闲逛遇上交通事故封路,警察叔叔十分好心提醒,“小姑娘别往前走,忒吓人了,你看这个车轮在这里,另一个在天桥上面。”——说的是散架的自行车。工作后一次集团开会讨论新客户,有个丹麦自行车品牌十分瞩目。我低声跟同事询问花鼓还是飞轮什么的,她大惊之下三倍音量脱口而出——“你居然不会骑车耶!”上面四个老总齐刷刷看过来。
不会骑车这件事渐渐成了我完美履历上的死穴,我的阿喀琉斯之踵,我的没有溅血的桃花扇。没人问,我就不说,有人问,我就顾左右而言他。现代世界有那么多交通工具,没人在乎小美人鱼上岸后,衣裙下藏的是脚还是尾鳍。
然而在我心底,总想着试试两手放开车把骑车迎风“自由翱翔”的感觉。像《La vita è bella 》一样,像《Normal People》一样,像大部分正常人能做到的一样。我想脱离人类生理速度前进,想感受可控制的失控,我想体验跌倒再爬起——换个活法,无论骑车还是人生。
后来越过了好多人生丘陵地带,我再度孤身一人来到了一座新城市。东京,又一个满街都是自行车的地方,好像命中注定一样。我知道,这是我的试炼,我必须得通过它。前几次它以别的方式走到我面前,我躲开了。我没学会怎样通过。所以它一来再来,一试再试,一定要确保我学会。就像命运一样。
我剪去了保养多年的40公分长卷发,比莲舫还短;换上五千円半打的素色T恤与球鞋,重新做人,在一群刚认识的未成年小朋友们兼新同学簇拥下,再度开始我的自行车挑战。语校放学时总是黄昏,有非常漂亮的橙粉色晚霞,我歪歪斜斜撑着车把手,朝着那朵不知飘往什么方向的红云里拼命蹬过去,杨千嬅有首歌叫《未晚》,实在是我当时最贴切的心情写照:
借著斜陽那道光斑
過去正在手指間消散
一剎那正璀璨
一剎那又腐爛
才把路的一半走完
就算和人群走散
路還有下一段
這天色終未晚
這浮生終不換
許我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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