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島嶼精神」之四:祝你能到你想去的地方,到了以後永遠快樂
我曾经有过轻微的“黄昏恐惧症”。顾名思义,就是指天色一暗下来,在白昼与黑夜交接的那一段时间,我会不由自主感到紧张,担心,焦虑,还有一点怕,必须要靠“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不然整个人会消失,溶进黑暗里,被看不见的神秘生物吞掉,渣也不剩。
和睡前拖延症的心态不同,并不是因为我害怕黑暗,抑或白天的未完成事件产生的愧疚感。在人生早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黄昏”都是我不得不离开家的时刻,那种和别人走在相反的路上的孤独和恐惧,以及一切半明半暗、橙黄黑绿的混沌天色,日复一日,形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天网,不时箍得我一动不敢动。
我的高中是寄宿制重点校,在遥远的海边,有霍格沃茨一样奇突的钟楼和暗红砖块组成的巨大院落。半军事化封闭管理,周围没有任何居民区或商业设施,放眼望去,只能看见海,天,荒草,柏油路,是绝对的陆上孤岛,连公车站都没有。学生一周可回家一次,周六下午3点放学,周日晚上6点返校,7点上晚自习,在家里停留时间不足24小时。很多被时代耽误了前程的父母都卯足劲儿把唯一的孩子送进去,在他们的认知里,远离人烟的编号和高墙是教育及保护学生的地方,但监狱也是。
每个周六下午,校车队就像一长串完整的舞龙阵,载着一路高喊“解放啦”“自由啦”的青少年兴致勃勃冲进夕阳,在太阳到达地平线之前的安全心理范畴内回到市中心集合地——那是我们一周里最快乐的时候。周日傍晚,再按原路线重回孤岛,有时遇到学生迟到,或有人突然崩溃了哭哭啼啼不肯走,舞龙阵便散成一截一截了无生气的残躯,在黄昏里沉默前行。
那是整整三年的“身不由己”——在一个盒子里住六天,被放进一个小盒子里送到另一个盒子,一天后再送回来,循环往复,起点是盒子,终点也是盒子,没有任何其他的路。真绝望可是?旅程本身也在盒子里。我对那时黄昏的记忆总隔着校车上的玻璃窗,所有的天色都是下沉的,黄的,橙的,褐色的,一层一层慢慢氤氲,然后水彩变水墨地黑下去,再换成油画颜料点上明亮的灯,星星点点,煞是好看。但那是正常人的生活,我们是学生,在世界眼里还不算人,我们没资格要。
校车上的密闭时空对我们来说是从现实走向异世界的过度,如果你尚存什么人类天生的宝贵感情,要趁未抵达孤岛前尽情倾泻才好。于是有人在车上吵架,打架,和好,表白,拜把子,过生日,打牌,脱了校服狂甩,也有人趁乱交换一切能交换的东西,多数和食物和信物有关,和念书无关,想起来又可爱又好笑。在起点和终点都没得选的时间里,我有时盼着旅途尽快结束,有时却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我当时有个小男朋友,戴着和我一样的钢琴漆手表,总在车座下悄悄牵我的手。他的脸已经不记得了,但名字却一辈子忘不了——翻译过来叫ありがとう(到底什么人会给孩子起这种名字啊!)
孤岛不总是与世隔绝,有一天下晚自习回宿舍时,大家都明显感觉到远处有什么大型震动,天色似乎也不同以往。第二天有走读生拿着报纸一脸惊恐进教室,“你们不知道吗?有一架飞机掉海里了,就在咱们这儿海边,死了一百多人呐!我还以为把学校炸了呢!”
学校正门口的柏油路直通向海边,是体育课测800米的地方,又宽又长,远到看不见终点。课间休息时我们趴在门口铁栅栏上使劲儿向海边那边看,想象着某个我们没见过的旅程,那些带着希望的人,也许启程,也许回家,但终点就在那儿。
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与重大灾难事件擦肩而过。一些当时无法理解的东西在我的小脑瓜里翻江倒海,让我模糊地感觉到何为“有常”和“无常”。我知道讨厌的返校旅程总有一天会结束,我会离开所有的盒子,会起飞,会有新的通向未知的路。在无常和坠落到来之前,我想有足够多的旅程让我体验和探索一切——不是黄昏出发的那种。
我天真希望有一天能找到真正想去的地方,到了以后能永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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