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島嶼精神」之三:有多少避難所必須隨身攜帶?
刚来日本时,我随身只带了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内装简单衣物与一点日语教材,头脑与内心全部清空如旷野,一心想着吸收,接纳,溶入,让新世界的一切完完全全穿透自己。我甚至没有带一本中文书——邪魔だ!(太碍事)。与文字打交道时间甚久,我太清楚一种语言背后的文化会在无形中影响,支配,控制人到什么程度;而那时,我是悬崖上重新练飞的鹰,双爪在崖壁上交错划出碎石练习起跳,迫切地想要挣脱简体中文的一切。
对于成人而言,学习一门容量上远超自己母语系统和数据库的语言,熟悉全新的社会文化与规则,摸清这种文明背后的思维方式,并将其与自己生活的日常整合妥当,需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心力。我用了几年的时间勉强可以突破这些障碍,等到精力恢复,又渐渐感觉到另一种力不从心,嘿,怎么回事,我的中文怎么差了这么多?
我意识到自己常用倒装句,找不到准确表达时直接用英文和日文单字胡乱替代;我忘记了许多汉字正确的笔顺,偶尔要像初学者一样才能把字“填”完整;有时遇到同一个字,我得把日语汉字,大陆简体字,台湾繁体字都写个遍才能判断哪个是对的;与来自华语圈的人交流,我竟然不时有种刚开始和日本人打交道的尴尬,卡住了,说中文卡住了!一旁熟练操五国语言的香港朋友安慰我,没事的,你刚刚没切换好,又宕机了而已。
我不知不觉漂流到了一个无人所至的精神荒岛上,靠着日渐贫瘠的旧积蓄只出不进,并且看不到有什么获救迹象。
我得自己救自己。
掌握一门语言,无非“听说读写”。前两种是肌肉记忆,作为母语者很容易恢复。重要在后两种,需要靠输入,思考和输出重新建立神经元突触的连接,形成新的记忆团块,再作用于前两种。拜毛姆那句“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启发,我先重回中文阅读,企图以捷径打开那扇曾经让我畅通无阻的精神之门。不过一个新的难题是,一向以读纸质书为荣的我,很少能在现实中获得平价且优质的中文纸质书。
我曾疯狂地迷恋一切纸制品与印刷品。书,画册,杂志,笔记本,能画和写的任何东西,我在伦敦贝克街221B号买过一份一个世纪前的The Times newspaper,还曾花了几个月时间获得过一张书画装裱证书。纸的白,软,纯粹和油墨香能让我瞬间变得柔软安静,回到很小的时候,对世界还有敬畏的时候。那时人类把心灵的使用痕迹在纸上直接盖戳,拉丁语很长,用羊皮纸,汉字很短,用竹简,现代纸质印刷品变化万千,却丝毫不减它的杀伤力。但当我面前摊开的是一份东京书店电子地图时,曾经的骄傲和执着却在虚拟新世界前一碰就碎,荡然无存。
没错,日本桥那边的台湾诚品当然好,北京的单向街书店也在东京开了分号,但你知道,在日本开店,理所当然面向日本读者,选择有限;在著名的旧书店一条街神保町闲逛时,我也常不由自主看到响当当“内山书店”的招牌抬腿就进,后来发现,外国的老字号中文书店是另一种小型危邦,内藏不可测深渊与机关,无端踏错,后果自负。就算不考虑任何客观因素,把想要的中文书全部从海外置办回来,以东京的人均居住面积,给书寻得一套宽敞栖息地也并非易事。
但我迫切地想以自己的母语阅读,迫切地想把那些自己错过的时间,故事,景色全都无障碍捡回来,那种迫切胜过了任何孤高的坚持。离开中国时卖掉的几十箱书已成过眼云烟,和前半生一样,我不太记得他们了,他们也不太记得我;现在在我面前敞开的是新的Kindle,套着梵高的《杏花》油画封套,一面蔚蓝色小窗里,至少藏了3000册电子书,纵横捭阖,堪比一座小型图书馆。阅读本身也不再是避难所,而是新的羽翼,可以带我去到许多以前的我想象不到的地方,无论何时何地。
起飞时要放下些什么,抓住些什么,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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