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術,可以治療現代社會的文化病症?:畢來德談《莊子》X艾瑞克森
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可以說是以當代的歐美國家為理想標竿,不斷的向前轉動。不過,在當代生活在先進國家的研究者們,也已經開始在考慮這樣一個問題:我們的發展,是不是已走入歧途,把路徑走的愈來愈窄了?不過,雖然大部份的人們,都同意我們社會的趨勢好像出了什麼問題。但究竟問題出在哪裡,以及最根本的問題是什麼等等,卻是言人人殊,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
因此,這篇文章也沒辦法窮盡所有的想法。這篇文章將以畢來德( Jean François Billeter)的思考為中心,談談他對現代世界的觀察、診斷,以及他所提出的治療方法。當然,這種方法大致上也可以應用到我們這些不斷努力,希望早日進入已開發國家之列的地區們身上。畢來德認為,我們走入歧途最大的原因,就在於幾項我們對「人類」一詞的錯誤定義:一、我們以為精神和身體是分開的,所以太過忽視身體發出的呼聲。二、我們太過看重把事情都處理的清清楚楚的「理性」,可是卻沒有想到:不論是自己還是他人,觀看著的「我」都沒辦法完全了解;所以在我和無法窮盡的對象之間,總應該為「想像力」留下一點空間。三、忽視了「想像力」的結果就是:我們急著想知道達成目標的技術,卻不願意慢慢的與別人和自己發展深入的關係。
不過,畢來德身為一個隻身改變了研究領域的男人,他的治療方案也是非常別緻:他想要結合《莊子》文獻與當代催眠療法的經驗,透過喚醒我們的「想像力」,讓我們重新拾回耐心、活力、以及與他人深度的交流。
繞開雷區:避開意識的設限
20世紀的美國,出現了一位改變世界催眠術史的大師,他就是米爾頓‧艾瑞克森( Milton H. Erickson)。艾瑞克森不講究理論,大多是透過與病人的交談與觀察,才在這個當下決定要如何催眠與治療病人。後來的學者比較艾瑞克森與在他之前的催眠療法,把艾瑞克森學派的方法稱做是「人際互動式」的、「合作派」的催眠。簡單來說:「合作派」的催眠法就是試圖在催眠的過程中,誘導出病人原本就有的、自己解決難題的意願與能力;而不是去「幫病人解決問題」。在畢來德看來,他們的理念與《莊子》的一段記錄非常相似。
公子牟隱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埳井之鼃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出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於是逡巡而卻,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埳井之鼃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
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
——《莊子‧外篇‧秋水》
在這個例子中,公孫龍來尋求治療,公子牟則是他的催眠師。畢來德強調公子牟在開頭所做的「太息」(嘆氣)、「仰天」的這兩個動作。「太息」用身體的暗示,誘導病人的情緒變得平和、放鬆;「仰天」則邀請公孫龍來一起打開他眼前的視野,悄悄的暗示他一同進行「視覺的想像」( imagination visuelle)。於是接下來,催眠師便講了一個須要聽眾動用想像力,才能夠理解的寓言。
這個寓言的影響力,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一個「異」字。藉著想像力,治療者把病人帶到另一個、不同的空間。身處另一個空間中,拉開一段距離,人才能回頭審視那些看似是「無路可走」的種種切身難題。「東海之鱉」改變了「埳井之鼃」認識空間的方式,告訴了他大海的寬廣。公孫龍一開始放鬆、在聽著一個與己無關的、另一個故事。突然,他的視野也被大海打開了;他把另一個東西(埳井之鼃)重疊在自己身上,於是這就是人跨出原地,改變自我的開始。
在畢來德看來,這個故事的要旨在於:當我們感到不安,覺得須要跨出名為「自我」的原地的時候,卻一再被情緒牽著走的狀況中。兩個技巧可以省力的避開我們自己的雷點:一、把意識「讓位」給身體,放下思考,直接的感覺身體的經驗;二、發揮想像力,把另一個「異」空間重疊在自己身上,以自己去呼應別人的經驗、感受。
身體圖式:我們在交流中塑造自己
不過,我們前面說的兩種跨出「自己」的技巧:先身體後意識,以及把「他者」重疊在自己身上,與之呼應。為什麼這些方法會有效呢?這些方法切入了人的哪些機能,所以能夠從裡面重塑他呢?要了解這個,我們必須先談談人身體與心理的機能是怎麼運作的。畢來德還是用《莊子》的例子來說明:
孔子觀於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龞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莊子‧外篇‧達生》
在畢來德看來,莊子的特色就在於說:他把「故」、「性」、「命」這些平常玄之又玄的觀念,都扣緊在「身體」的運作範疇來說。畢來德把「故」、「性」、「命」三個詞,翻譯成「本然」、「自然」、「必然」。莊子以游泳為例,身體的本性不但不是抽象的、不會改變的機器,而是一種若常常與水交流,就有可能能自然而然的改變運作方法的田地。以人們這樣的身體為前提,他可以透過訓練再改變自己的狀態,使自己不需要靠思考,在意識的控制之外就能完成某些行動。像是就游泳這件事來說,雖然「游去哪裡」、「用什麼方式游」仍要靠意識來思考,但某些與水相處必須有的反應,卻已經深深的刻在身體中了(當然是說那些會游的人啦)。
對畢來德來說,現代人難題的解方可歸結為這個問題:要怎麼樣才能達到「必然」?這個「必然」不是指說某種抽象的或是遙不可及的東西,而只不過是指當我們稍稍鬆動意識的控管,讓我們的身體協和的時候「一定」會發出的某些功能。不過,我們可能會想到一個問題是:每個人的身體都不一樣,各有特色;所以,關於「身體」而言真的有什麼「一定」可說嗎?
近期從法國開始並向世界擴散的「身體轉向」研究,擴大了我們對「共通性」一詞的想法。根據這些研究,不管是誰的身體,都必定是向著「世界」、參與在世界中生活的。梅洛龐蒂( Maurice Merleau-Ponty)用「幻肢」來說明這個道理:站在生物學的角度,切去身體某部份的人,在斷肢或裝上義肢的地方應該是沒有觸覺的。但其實,人在義肢和斷肢的部位還是會有痛、冰冷、麻等負面的感覺。原來,人的身體其實是藉著參與在身邊的空間之中,從世界來定義自己存在的位置。接續梅洛龐蒂的研究,畢來德發現:參與在世界中的身體,如果再加上《莊子》中對身體與水、牛、刀等各種具體事物交流的描述,我們可以補充身體的動態性面向,談到外在的事物是如何影響了我們,幫助我們把想要達成的目標內化到身體之中。
結語
讓意識暫時「退位」,增強身體與想像力對自己發揮的影響,這就是畢來德對現代人們開出的「解方」。當然,這只是眾多學者對社會所提供的治療方案之一。不過,既然人人都有個身體,那麼來跟隨莊子、 梅洛龐蒂、畢來德走一趟自我認識的行程,應該也不嫌浪費。對我們的意識而言,可以選擇要不要去到別人的世界之中;但是,我們的身體卻主動投身在這個與他人一起生活的世界。與世界、別人、物件的種種交流經驗,雖然不是我們的身體本有的;但積累、結出這些果實的可能性,卻總是已經在我們的身體裡面。這便是我們一切渴望與方案的開始。
參考書目
畢來德:《莊子四講》。宋剛譯
傑弗瑞.薩德( Jeffrey K. Zeig):《艾瑞克森:天生的催眠大師》。陳厚愷譯
姜丹丹:〈身體、想像與催眠——畢來德與莊子的思想對話〉,何乏筆編:《若莊子說法語》,頁87-121
劉國英:〈梅洛龐蒂的肉身主體現象學及其哲學意涵〉,《法國現象學的蹤跡:從沙特到德里達》,頁173-220
陳康寧:〈從「主體」的角度探討《莊子》「支離」與「通一」辯證下的倫理內涵〉,《臺大中文學報》第61期,頁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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