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上小學的時代，放學回家走到門口，經常會聽見家裏傳來鄧麗君的歌聲。那是從客廳的巨無霸音響裏放出來的，放歌曲的人是我阿爸，直到我小學一年級時才回臺南和我們一起生活的「外省北北」。阿爸最喜歡阿君的歌曲，我們家有整套的鄧麗君專輯。

當小孩的我，經常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就都會唱了。在衆多阿君的歌曲中，爸爸和我，都最喜歡「月亮代表我的心」，這首曲子有美妙的旋律，浪漫的歌詞。

來了法國以後，每次上中餐館，都能聽到鄧麗君的歌曲被拿來循環播放。在九零年代，這裏的中餐館都是中南半島的移民開的，老闆或服務生連中文都不會講，但是他們也同樣欣賞鄧麗君的歌。有時，我會跟餐館老闆說　：「老闆，您知道嗎？鄧麗君是臺灣人，是我的同胞，我是聼她的歌曲長大的。」

今年的中國春節，我女兒上的國際學校號召Talent show，我替她報了名。我心想，女兒學了幾年的小提琴，終於可以在學校表演表演了吧。於是，我和她商量，我們決定演奏「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在網上找到了一些小提琴譜，有不同的調式。其實我一點也不懂，隨便選了一個沒有升降符號的C大調，想説比較容易 (其實不然)。我家還有一個隨時有空的鋼琴手，那就是我宅在家的自閉症兒子，他可以給妹妹伴奏。

因爲沒有門路，我找不到免費的鋼琴伴奏譜。我跟兒子說：「我找視頻給你聼，你試著自己扒譜。」就這樣拼拼凑凑，我充當他們的音樂老師，讓他倆一起配合了起來。

我這兩個小孩，真的很棒，沒有半句怨言，為了老媽洗手做羹湯，練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事先聲明一下，我一點都不是虎媽，我實踐的是「愛的教育」(我在七日書第一日「家」中解釋過)　。

第一天開始練習，小提琴才拉出第一個樂句，我的眼淚竟然就奪眶而出，直到中間鋼琴獨奏部分，我已經淚流滿面。順帶説明，我還不是唯一一個這麽沒用的人，我把練習過程的錄影傳給我在臺灣的姐姐，她也和我一樣，一聼到就飆淚。

姐姐是長女，對爸爸的愛，比我多一百倍，相信她一定記得老爸最愛的鄧麗君。我在Line的留言裏，明處是在嘲笑她感傷，暗地裏是不好意思告訴她，我比她還沒用，因爲在那之　　前，我的眼淚早已傾洩成杉林溪的松瀧岩瀑布。　

到了新年表演那天，來了各個語系的學生、老師和家長，現場顯得特別混亂和嘈雜。那個會場其實是個體育館，音效特別差。等到我家兩個孩子上場開始表演的時候，觀衆根本聽不見樂器演奏的聲音。幸虧，舉辦方迅速拿來了麥克風，讓大夥兒都鬆了一口氣。

説也神奇，當麥克風呈現到小提琴跟前時，就好像出現了一支魔杖，讓吵鬧的現場立即安靜了下來，頓時之間鴉雀無聲。這時，大家就可以清楚地聽到，小提琴原來是如此美妙地正在吟誦著「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四處一看，每個中文系的家長，尤其是阿公阿媽輩的，眼睛裏都泛著淚。看他們聚精會神地聽著錄著，正如同我第一次聽到時那樣感動。

過了兩個月，女兒的小提琴老師幫我們報名了音樂學院舉辦的「家族同奏」音樂表演，只要是同一家庭的成員，都可以一起組團報名。當時老師問　：「你們家有沒有什麽特別喜歡，帶地方特色的曲子，平常會一起練習的？」我馬上就想到了「月亮代表我的心」。我把學校新年表演一事告訴了老師，老師開心地說 ：「那這樣，他們先用這首曲子參加『家族同奏』，然後五月底再拿同一首來當成考級的自選曲目。」

自從有老師指導以後，女兒拉得更好了。

「家族同奏」那天，兩隻小猴子被安排在最後表演，感覺備受壓力，這暗示著他們必須提供一場壓軸好戲。

表演開始之前，先由女兒來介紹他倆要表演的曲目，她說：「今晚，我要和哥哥為大家表演一首中國歌曲，名爲『月亮代表我的心』。」可能是因爲緊張的關係，她明明知道是臺灣，卻不小心説成了中國。

一切如預期，他倆合作無間地表演完畢，得到了全場觀衆的矚目，掌聲如雷貫耳。

我為孩子們感到非常驕傲，但與此同時，我承認自己對介紹口誤有一些些小失望。但是，我沒有多説什麽，我不想讓孩子成爲「改名之爭」的代罪羔羊。

到了5月29日考級那天，女兒穩穩妥妥地做了同樣的介紹，只是不留痕跡地把「中國」改回了「臺灣」。這個微小的細節，沒有人看得出來，卻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　(反正老法聽起來都一樣，我在「你是哪國人」一文中解釋過)。畢竟她是懂我的，她在乎我的感受，她知道我為身爲臺灣人感到驕傲。

考級表演開始，女兒拉出了我所聽過最美麗的版本。這次，她對「月亮代表我的心」的詮釋，讓我整顆心都在顫抖，一如她按在琴弦上的手指。我在黑暗中偷偷地拭去眼淚，心想：「阿爸，你真沒運氣，沒來得及和這兩隻小猴子見上一面，他們正在演奏著你這輩子最喜愛的歌曲。」

考試結束，公佈成績，女兒是參加競試者之中，唯一一個拿到最高榮譽獎的學生 (mention très bien avec les félicitations du jury) 。隨後評審委員講解時，向大家宣佈，他們最欣賞的是女兒的自由曲目「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在想，一定阿爸和阿君的在天之靈，在默默地指引著我們，讓這首「月亮代表我的心」無形地穿越了時空，縱向連結了以我爲中心的上下世代，而橫向則牽動了中西文化中的音樂愛好者。

相信在未來，這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會繼續流傳下去，成爲文化的傳承，代表著我的故鄉臺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