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兴衰里的个人情感

Ciacco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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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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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温Buddenbrooks注意到有些之前没仔细咂摸的细节,感叹文学的背后是历史大环境,这个大环境,读者可以不去在意,但是如果不在意,读出来的文学意味也不太一样。

Tony的第二任丈夫Permaneder来自慕尼黑。慕尼黑这个名字在今天所唤起的想象,恐怕和19世纪中叶在北德人(尤其是一个来自自由汉莎城的人)的心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如果不去尝试着戴上后者的眼镜,那么对Tony的窘境恐怕就会认识不足。我们可能理所当然地觉得Tony就是要嫁到德国南方一个世界知名大都市。但对于一个19世纪五十年代的吕贝克人来说:1. 慕尼黑在外国。对,是外国,虽然他们也说(一种很难听懂的)德语。2.巴伐利亚是个经济文化都非常落后的地方,还有一个虽然还没正式疯掉、但是也一直有点不对劲的年轻国王。当然巴伐利亚山湖秀丽,是个度假胜地,民风也淳朴,人民都有点傻乎乎的,整日吃吃喝喝特别躺平,不努力工作(这也给 Permaneder 后来的行为打了伏笔)。3.巴伐利亚还是天主教地区,这对我们这些连基督徒都不是的中国人完全不是个事儿(所以可能根本不会去想),但是对于热忱的新教徒来说其实是个挺大的问题。虽然Tony和Thomas都不是真的多么虔诚,但是他们的妈妈虔诚啊!而她妈妈也很想把Tony赶快送出去,哪怕求婚的是一个来自经济落后的外国的、近乎异教徒的、家境(和Buddenbrooks比)一般的、其貌不扬举止有点粗俗可笑的人。Tony这个选择不说是当昭君和文成公主,也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如果用今天的情况类比,或许类似于从江浙沪地区嫁到越南去吧,如果一定要同语,那就说嫁到丽江吧。)而她还是咬咬牙接受了求婚,足见离婚这个耻辱对她有多大,而她又多么在乎家族名誉————家族名望这件事对于Tony和Thomas简直就是他们活着的意义和精神支撑。(Tony和Thomas的在意方式还有所不同,Tony特别表演性,既表演给别人看,也表演给自己看。)

与之相对的,则是他们对汉堡人的仰视。虽然同为汉莎联盟成员,但汉堡的地位显然高于吕贝克,也是个更大的城市。这感觉,可能类似于常州人看上海、金华人看杭州吧。虽然书里从来没有直接写他们仰视汉堡,但是从父母劝Tony说她将会住在汉堡城中心也能略窥一般。而约翰能那么轻信Gruenlich,愿意把女儿远嫁出去,除了Gruenlich特别投其所好,他来自汉堡这个背景也不可忽略。汉堡距离吕贝克虽然并不真的远,但是显然当时的人活动半径都极小,像康德那样一辈子活动半径不出几十里是普遍情况。嫁女儿去汉堡,大概可以参考江浙沪家庭嫁女儿的思路,据说浙江(非杭州)家长嫁女儿的最高理想就是,女婿杭州人,当公务员,在杭州买房把老丈人丈母娘接过去。对于江苏人,那大概就是上海了。否则,离家是免提的。尤其是,当时的人注重家族的人聚在一起,如果愿意散发出去,必定是怀着家族扩大和上升的信念,他们是想做成几个姓氏的联盟,在北德汉莎联盟里获得显赫名声。否则,其实吕贝克城里也有一些其它的显赫家族可以相互通婚,比如Hagenstroem的儿子就对Tony有意,当然 Hagenstroem当时是Buddenbrook家的对手,但通过联姻化敌为友也不是不可以的。 Buddenbrook家族是衰落正从这次骗婚开始,而骗婚之所以能成功说到底是源于约翰和伊丽莎白的野心。

全书跨越的时代,大概是1835-1875年这段,正是普鲁士上升、最终取得普法战争胜利、统一德国(除却巴伐利亚)的时段。这四十年间政治经济力量的起落、社会风俗的变迁,都是书中人物活动的背景,是他们感受世界和自身情感所依托的坐标系。整本书简直可以作为韦伯新教伦理理论的文学注脚。但是,那种信仰虔诚刻苦工作,到后来不过是一场空。不光是Buddenbrook一家,吕贝克城里的家族兴衰剧一出接一出此起彼伏,前有Kroeger后有Hagenstroem,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大概算得上新教文化的一部红楼梦。

BTW,全书我最喜欢的一段,是Thomas某天下午偶然读了一段叔本华,被震撼至深,好像看到了人生的真相而无所畏惧了,可是激动了一夜后,第二天又变回了那个斤斤计较的庸俗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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